易安没有去接递过来的病历。
青年医生的神色冷漠而严峻,他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亮银色的金属笔杆在桌面随意地敲着。
诊断桌上胡乱地摆放着种类繁多的影像资料,上面写着“东域联邦十三区第二人民医院”的字样,以纪元后的科技,医学成像技术已经精确到了纳米级,出现误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哒哒哒哒····
气氛有些沉寂,敲击的声音清脆而急促。
“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水平是不可能了。”
“脚踝粉碎性骨折,植入仿真骨骼,和肌体匹配度是百分之七十八。”
“日常生活应该没有大的问题,但是剧烈的对抗运动尽量少做。”
“这次开点药,缓解排斥作用。”
青年医生的语速很快,却是照着病历本里上次的复查诊断又再念了一遍,如果不是主任安排,他根本不会接这个固执而又麻烦的病人。
匆匆言毕,他将病历随手往桌上一扔,却滑到了地上,正巧在易安脚前。
“不好意思啊。”医生道了声歉,却头都懒得抬。
易安的手指悄悄握紧,又松了开来,他没有去捡起地上的病历,其实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完成一个任务,不是吗。
他将手缩回袖口,整理好心情,走出了纯白的房间。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一个刚到易安胸口的小姑娘跑过来,看起来在候诊室等了很久。
她圆圆的脸上带着可爱的晕红光泽,像个光滑而诱人的苹果。
“说了不要跟着过来,哥哥能有什么事呢,你看。”易安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摆出踢球射门的动作。
易宁拉着哥哥的袖子摇晃着,眨巴着眼央求道:“我就知道一定没事的呀,所以今天就去李叔叔店里庆祝一下,好不好?”
易安满眼宠溺地看着她,笑着点头道:“应该是庆祝我们宁宁在战甲学院的考核中,再一次获得年级第一啊。”
易宁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她远比同龄的女孩乖巧,懂事,只是有点过于善良。
“我去帮你领药。”易宁拿过处方单:“又是和上次一样的药呀。”
候诊室里没有什么人,空荡得有点阴冷,领药窗口还是那位端庄肃立的美女,效率很高,笑容完美。
“谢谢姐姐。”易宁甜甜叫道。
易安在一旁温柔地笑着,哪怕对方是仿真人,易宁每次都会真诚地道谢。
常怀感恩,这是母亲以前常和她说的。
他们的母亲在一次事故中,因为救人而牺牲,多年后妹妹和易宁争论,总是说母亲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易安只是时常会想,母亲去世之后,因为她而活下来的那几人,似乎也就和自己兄妹见过一次还是两次面吧。
那日子太遥远,当时易宁三岁,自己十二岁。
药丸是指甲盖大透明的丸子,入口即化,一股苦涩的味道浸染在唇齿之间。
走出医院的大门,李记的店还要过两个路口。
宽敞的大街上人烟稀少,两旁是高耸而明亮的通天大厦,天空中纵横交错的空轨列车不时地疾驰而过,穿过重重遮蔽的视线只能看到比黑夜更漆黑的云层。
天空飘着小雨,比天气预报说的要提前了半个多小时,以如今精确到秒的气象预测来说,这都已经是气象台的重大失误了。
易安的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夜幕的街道上霓光闪耀,路过随处可见的3D投影,上面都是关于最火的战甲竞技游戏——《云顶》的广告。
雨点从空中落下,却自动在两人头顶飘开。这是易安手上腕表的功能,通过不可听见的声波震动产生的屏障,可以将雨水隔绝在外。
“哥哥你看这儿···当当当当···祝贺你健康痊愈。”易宁转动衣服上的第三颗纽扣,一个袖珍的投影器,身前马上就有3D的画幕投影出来,这是一场足球比赛的录制视频。
视频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很清晰,解说激情的旁白在静谧的夜晚响彻如比赛现场······
灯光闪耀之下,他是红黑相间的绿茵之王。
极速狂奔的飞翔身影,他是捉摸不定的灵动精灵。
身后已经晃倒了六名防守队员,上帝啊,我们的妖刀,他甚至盘过了门将。
这是他在最后时刻争来的唯一机会,然而一只脚从侧后方飞铲过来。
异于常人的绝对专注让他能够在极限中清晰地看到鞋底,三点二厘米的铁钉在闪着阴狠的寒光。
但是汗水刺痛的双眼中只有坚定的光芒,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了抉择。
一脚迎向皮球,“卡擦”,“砰”。
他目送着黑白足球窜入网中,身体却已经被腾空飞起。
狂啸的欢呼声在巨大的场馆爆发,在半闭的眼睛中,最后看到的是众人肆意欢笑的庆祝。
······终场的哨声响起,
我们是冠军!
······
······
······
冠军···
易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嘲。
两年前,易安为球队夺得了大力神杯,却被恶意的犯规,铲断了脚踝。
夺冠视频的播放量上亿,大家的焦点在奖杯身上,在欣喜之余球迷们也表示了对易安的关心。
各种祈祷与祝福,哀痛与缅怀,在留言栏刷屏······
不过易安只是关注到了其中的一条:“祈祷着!守护着!等待着!愿你再次归来。”易安知道这是妹妹的留言。
也是这句话,一直激励着他进行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复健治疗。
如果不是妹妹,其实他早就放弃了······
易安不会告诉妹妹自己一直在骗她,他的脚其实早已被确诊为不可康复···
从前关注易安的球迷在他离开了两年之后,也逐渐没有人再谈起他。
毕竟竞技类项目,人们的最关注的,永远是强者,他当年也只是因为是举世无双的“妖刀”,所以才被人所追捧的。
媒体消费完了热度,俱乐部将他踢出了球队,给他看诊的医生从院长到主任再到实习医生,所有人都选择将他遗忘···
当年同行的所有人都散了,如今只剩他和易宁相依为伴地走在雨中·······
雨水湿透了裤管,让他的脚踝生出一丝刺痛,他将易宁往身侧搂紧了一点。
很久没有走路了,只有这样的行走,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吧。
以前还有足球相伴,现在他的眼中只有易宁。
雨水似乎突然之间大了起来,砸在地面哗哗地响。
轰隆隆!
天空突然有霹雳声响,易安抬头看去···
那是······
那竟然是一道火焰流星从天空坠落,后面的黑烟和火焰照亮了夜空的雨幕。
流星撞断了空轨,砸在地面上,犁出又深又长的沟道,终于在两人不远处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圆球状的飞行器。
东域联邦十三区的天空管制哪时候这么差了,易安让心情平稳下来,伸手将妹妹护在了身后。
街上零星的行人,在看到这个情景惊慌地跑开了。
这时候飞行器的舱门弹开,一只满是血污的手从黑烟火光中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胸前的有一根不知名材质的箭杆,伤口正在往外留着黑色的血,即便是这样,他身上气息深沉而威严,让人从心底生出敬畏。
他眉毛比常人要长上许多,看起来像是飞入了鬓间,而头发却是罕见的赤红色。
东西南北四域围绕着墙内的自由领。
男子红发白肤,不像是东域普遍的黑发黄肤,哪怕其他三域也不多见,莫非是来自叹息之墙那一侧的自由领?他看样子似乎已经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
男人抬起眼来,易安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有人充斥心机,有人显露情绪,而这双眼睛中只有歇斯底里的冷漠与执着。
···这个人十分危险,易安收回眼神,手往后探去,想拉着妹妹离开。
然而手却拉空了,他赫然发现,易宁一个人跑了过去,方向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飞行器坠毁处。
浓烈的黑烟翻滚着,隐约有火光冒出,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易安心中一慌,想要将她拉回来,但是却不小心脚下一扭,一股剧痛从脚腕处传来,他龇了龇牙,却是忍痛追去。
失事的飞行器,红发红瞳的男人,胸前的那半截箭杆,哪怕是提前降下的这场雨,每一丝每一毫都散发着危险的讯息,易安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快回来!”易安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点干,连声音都突然变得嘶哑。
易宁回过头,她小小的身躯扶在那个男人的咯吱窝下,她往易安投去讨好的笑容,似乎在为自己的擅自行动而道歉。
男人并不领情,晃着头好像在催易宁离开,不过显然他受伤很重,暂时没有展现出危险性来。
易安看着妹妹使劲全力背着一个身高体型都比自己大得多的成年男子,还向自己嘻嘻地笑着,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丫头,易安无奈,对着妹妹耸了耸鼻子,做了个恐吓的鬼脸。
然而他的表情却在一瞬间凝固了下来,夜幕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易宁笼罩在内!
不·····易安目眦欲裂,伸手探去,可是已经赶不及了,易宁还在浑然未觉地对着哥哥笑着,她背上的男子却仰头往天上看去,似乎在迎接审判···
刹那间一切化为虚无。
夹杂着雷电缠绕的光柱,带着巨大的冲击波将易安掀飞了十来米远,余电将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的左手在地上撞折了,肩膀也已经脱臼。
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挣扎起来就往消散的光柱那跑去,失去知觉的左手在一旁甩着荡着,看起来十分的可笑。
原来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坑,而里面却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甚至连那飞行器的残骸都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天罚直接气化。
易安凑在地上,像狗一样在地上找寻着,仿佛他亲爱的妹妹被藏进了沙土里。
他的头上磕出了血,眼眶紧闭着,胸膛急剧地起伏,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然而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一抹金色,夹杂了一缕鲜红,顺着他额前的伤口钻进了他的脑袋内。
他突然仰头看天,目呲欲裂。那里漂浮着人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的无边黑云,上面有天空之城坐落,相传是众神居住的地方,祂会降下天谴,湮灭污世之人。
面对高高在上的天,他只能这样卑微地跪在地上。他的背驼着,张开的嘴巴想要嘶吼什么,却如被掐住喉咙的家禽,发出嗬嗬的哑叫。
雨水从空中坠入他圆睁不动的眼中,到流出来的时候已经染成了澹红。
他的瞳孔如一摊死水,仿佛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是如一个雕塑般毫无生气地仰头跪在那儿。
“逆天者已经抹去。”在易安不能望见的九天之上漂浮着不知几千万里的巨大黑云,黑云之上的天空之城中有冷漠的声音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