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燕迟在平宁城待的第四个年头。这座小城再往北去，就是隆起的高原和高原上北疆的城池，平宁正是因与北疆的贸易而富庶，但其本身并不是水草丰美、适宜居住的地方。

现在是十一月，已经冷得滴水成冰，傍晚刚刚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燕迟从下午起就一直在路上奔波，进城时，白雪落了他满身，令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似乎长出了一头白发。

天气实在太冷了。在“干活儿”的时候，寒冷使人清醒，然而一旦松懈下来，这冷就化作了侵入四肢百骸的针扎般的疼痛。他身上虽然裹着父亲留下的那件厚重的羔皮大衣，但并不合身，同威武的父亲相比，他瘦削太多，个子也更高些。

风从衣领和袖口的缝隙里呼哧呼哧地往里灌，就像钻进一个敞开的口袋。

现在已经是半夜两点，路灯都熄了。但凡是有个归处的人，都安歇了，他却还不能停。昨晚刚了结一桩麻烦事，紧接着他又接到通知：上面来了位大人物，点名要查验他读书时那个假身份的档案。青年这才风尘仆仆地赶进城来，否者按原本的行程，他是要第二天下午才抵达的。

燕迟在一堵矮墙前停下，伸手摸了摸墙面，感到了凝霜的冰冷和易于攀爬的粗糙。借着月光，他脚尖蹬住墙面跃起，顺利地攀上了墙头。

这是深夜中的平宁大学，燕迟告别了将近半年的母校。他推测此刻假期中的学校应该已经封闭，只是一直不敢确定，直到看见漆黑一片、陷入死寂的校园，才终于放心。

迟跳进墙内。虽然在雪地上留下了足迹，但并不担心，毕竟半个月之内不会有人再来了，其间，又会有新的雪花将一切痕迹覆盖。他且行且兜圈子，将自己的足迹踩得凌乱难辨。

借着模糊的月光，燕迟辨认出前方似乎是一片树林——那么，便是南门附近了。青年轻车熟路地在林中穿梭，很快便迈上了林外的小径，脚步却在这一刻僵住了。

或者应当说果然——地面上凝固着新鲜的车辙。

在这一刻，恐慌是种类似窒息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来了。

来得这么快。

本想在此守株待兔，想不到对方是如此宵衣旰食：看表，现在可是半夜两点！

他叹了口气，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燕迟纵起轻功，踏雪无痕，顷刻间已用上十倍的速度，沿着那段车辙向前奔掠而去。

远远地，他看见了光。

那个房间他只去过一次，是去替换自己重新修改过、模糊掉一切关键信息的档案。鉴于当时惊险万分的经历，这个位于图书馆三层的小窗口在燕迟心上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刻痕。而那辆黑色的轿车，就停在馆门之前。

是辆好车——大理寺三级以上官员统一配发。倒是一点也不遮掩，不知道是哪位达官贵人吃饱了撑的来找他麻烦。两旁种着数十年的雪松，庞大的阴影提供了宝贵的遮蔽，燕迟借此掩藏好身形，凝视着窗口昏黄的灯光，开始了不知限期的等待。

雪花继续在眼前飘落，不过，在燕迟头顶，松枝如同巨伞遮挡住了大半。他倚靠雪松的树干，把手抄进袖筒里，忍不住怀念起有热腾腾、辣得过分的红油抄手吃的日子——当然，还想起了那一个做抄手给他的姑娘。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各自面前也摆着碗抄手。一边轻轻吹凉，她一边问：

“往后你怎么办呢？”

“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吧，也许。”

普通人在他当时的年纪自然还在上学，他便也参加了科举，来到平宁，就此与过去告别。然而，四年里他始终过得战战兢兢。他怕新仇、怕旧恨，怕陈年往事再度找上门来……再怎么想要正常地生活，自己与周围的同学终究隔了一层，他永远也学不会融入到他们那个世界之中去。他是这小社会里唯一的异数。

也因为这份定时炸弹般潜藏的恐惧，他在大一入学的第二个月就潜入档案室把自己的档案改换掉了。在档案里他名叫李殊，本地人，拥有平平无奇，毫无波折的普通人的一生。这是燕迟踏入社会的另一面时获得的报酬：顶替另一个人的人生。

查看一份档案要不了多长时间，因此轿车的主人并没有令他等很久。很快，三楼的灯熄了，图书馆空寂的走廊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手电筒的灯光晃过，身着黑色正装的老人推开了大门，恭恭敬敬地等待身后的另一个身影走出来。

手电筒的灯光反射到雪地上更加刺眼，但燕迟却忍着强光睁大眼睛，要把这两个人看得尽量清楚。

显然，那个走在后面的人级别更高。出人意料的是，虽然肩上别着四把剑刃相抵的徽章，他不折不扣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规整地穿着全套大理寺的黑色制服。

在这种时刻，燕迟仍然忍不住无声地微笑了。

在晏朝，军衔的升迁是根据从军资历来进行的，四把剑刃至少是偏将军级别，按照这项规定，这孩子恐怕刚出娘胎就入了军籍吧。——能够做这种程度的徇私舞弊，他身后该是什么人呢？

老人走在男孩身边，腰背躬下去。他替这男孩儿拉开车门，对方却不上车。伸手扶住车门，他抬头问道：

“现在，我在哪里能找到他？”

老人沉吟片刻，低头道：“回大人，草民妄自揣测：您或许可以去鬼市上问问。”

“鬼市？”

“您也知道，大人，平宁虽然只是一座小城，却也远不像看起来那样平静。在每个月初四和十六的鬼市，人们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配合，陈校长。”公式化地说罢，男孩上了车。

“恭送大人。”

车灯亮起，沿着来路驶去了。

老人摇摇头，晃着手电沿小路离开了，看方向大概是办公室。一声叹息随着脚步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

直到校长的身影和脚步声都完全消失，燕迟才从藏身处走出来，拍去身上的积雪，踏上阶梯，走进馆中。忍不住思索起来。那男孩儿不认识，可陈校长他还是知道的，这次岂非就多亏对方报信。

这位校长在普通学生眼里，大概是个神秘之极的人物，他们唯一的接触大概就是开学时的一场讲演。而燕迟对这位校长的记忆就要丰富一些，第一次是在开学前夕，那笑容可亲的男人为他斟满茶盏。

“请坐，孩子，我想开诚布公地谈谈是必须的。——喝口茶，这可是好茶，我女儿从西域带回来的。”

“谢谢。”

“别紧张，我可没下毒，这么好的茶不能糟蹋。我也不会报警的。”

燕迟抬起的茶盏又放下，“我不是罪犯。”

“那么一位皇室贵胄，好端端地怎么会被除名呢？你做了什么比违法乱纪更严重的事情吗，小伙子？……你知道，在每一年新生入学之前对他们进行背景调查可谓例行公事，但我没想到，这一次真的能查出什么。”

燕迟放松了些，抿了口茶水，“一生中遇到这种事情确实很难得。”

“我想，对你对我都是这样。和一位皇室成员平等地坐下来谈话，在这个国家里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请。”

“你在参加科举时，用的名字是‘李殊’，他什么人？”

“朋友，已经死了。”

“无意冒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把自己藏得足够好了。毕竟我要对这所学校负责，不想它今后背上藏匿罪犯的名声。”

“我说过我不是罪犯，您也不必担心今后会有什么事情牵连到学校。我没在逃跑或潜藏，就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但愿如此。那么，享受大学生活吧，开学典礼见。”

第二次，是平淡的一天午后，燕迟走过办公大楼的后窗前，那扇窗子忽然被推开了，又是和蔼的老人叫住了他：

“我说李同学，普通人可不会这样时时刻刻浑身紧张得好像有阴魂不散的游魂追在身后啊，要我提醒吗？你看起来格格不入。”

话音刚落，窗子又关上了。

脚步无声地落下，周围的一片黑暗包裹着这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他走上三楼，来到那间档案室，轻车熟路地好像进自己家一样，可惜从袖中抽出来插进锁孔的不是钥匙，而是一根铁丝——无数的陈年档案需要恒温保存，因此这个房间永远温暖干燥，如果忽视掉挥之不去的油墨气息，舒适得仿佛夏日午后。

燕迟径直走向第三排的书架，从最高层取下了自己的档案，打开怀中的袖珍电筒，果然看到他当年洒在第二页的一层薄薄的粉末消失了，那个少年人或许还阅历尚浅，才犯下这样的错误。如果是他所知晓的另外几个人，这件事恐怕就此了无痕迹。

为什么不放过我？他无声地发问，当然得不到回答，最后也只好把档案放回原处。燕迟在一排排书架的最深处，房间的角落里坐下，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本来以为自己睡不着的，但黑暗沉甸甸地压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