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山脉，自西向东，跨大汉北部肃州境内，酒泉，栖云，兰台三府，横亘在大汉、九狄两国的边界。

在西首山势较为缓和的雀屏山之后，雁荡山脉愈见雄阔壮丽，连峰峻拔，山峦环抱，叠翠依傍，雄奇险绝。自山腰往上，流雾浓云，霞光隐隐，教人无法得窥其峥嵘。

时值隆冬，北方的空气将要凝成一团，无论是山，是地，还是云，尽是一色的雪白。

天色挣扎着要亮，可在泛起一丝鱼肚白后，又不见了动静，似乎太阳起床起到一半，忽发了癔症。山雾一处稀疏，一处浓郁，和着北风，追逐厮闹，也将匿在雀屏山山坳里的一座营盘，笼的若隐若现。

从飘荡在咧咧风中的旗号上，可以认出，这便是大汉威名远播的定远军。

李淳早早起身，收拾好了行装，摸摸尚自温热的被窝，摸摸挂在木架上的甲胄，摸摸摆在案头的行军地图，眼中淌着浓浓的不舍。

背上包袱，系好狐裘披风，李淳出了营帐，趟进浓浓的雾里，这座大营，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来去自如。

从马厩牵出一匹，除四蹄一抹白，和眉心一道红外，全身乌黑的高头骏马，不似骏马的精神抖擞，李淳一边迟疑着，往前踏出脚步，一边紧紧拧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这都要走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吗？”

李淳刚行至营门处，就听一个略带着拗怒的声音，骤在耳畔响起，猛的回神。

借着来人手中灯笼，朦朦胧胧透在雾里的亮光，李淳看清了，不知何时趋近自己身侧的三人，三个就如他熟悉这座军营，一般熟悉的人。

那说话之人，是个掩在夜色里，自带隐身效果，却常常被眼中流光出卖的汉子，此时正拿自己那双流光闪烁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淳。

汉子左侧，是个一眼哀愁，常年僵着一张脸的儒生，此时，儒生眼里浓愁更浓，脸上僵硬更僵，只是呆呆站着，一语不发。

汉子右侧，是一个和李淳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少年平日里是开朗的，可此时却低着头，双肩微微打颤。

这三人，正是李淳在军中的结拜兄弟，大哥文兴，二哥李清，四弟唐斩。

李淳张张嘴，未及出声，泪水却先在眼眶里，开始打转：“大哥，二哥，老四，你们——大帅都和你们说了？”

“你小子，可瞒的我们好苦。若非大帅透露，我们都不知你要离开。你未来要做之事，并非易与，你何苦如此着急？”文兴口里埋怨着，轻轻捶了一下李淳的胸膛。

或是离别多殇，或是铁汉柔情，李淳鼻头一酸，紧止住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喃喃道：“青锋大哥，对不起。”

文兴轻轻喟叹了一声，合入霜晨薄雾里，直教冰冷的空气，凝的更紧了：“傻小子，说啥呢？大哥还真会怪你不成？只是今后关山阻隔，鸿雁难托，便来送送你。”说着，他扭头看向李清，让出位置。

李清紧紧把着李淳肩头，看着他那，与年纪全然不符的面孔，有些心疼，有些悲叹，强笑道：“如果可以，我情愿你一辈子都无法恢复白身，一辈子都困在这座军营里。也总好过，去和朝中那些，惯用阴招的奸佞斗。”

李清笑得难看，抓着李淳肩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又道：“子豫，切记不可贸然求成，该低头就低头，该拐着弯儿做，就千万别意气用事。留得有用之身，才能徐徐图之。”

“是，二哥，我记住了。”李淳低声窃语，他怕声音大了，会露出喉咙里的哭腔。

虽然唐家子弟，大都冷若冰霜，甚至不近人情，但唐斩，却是个整日笑呵呵的乐天派。本来，他也兀自神伤，可此时，眼见气氛比周遭的浓雾，都还要沉重了，唐斩抬头道：“二哥，看你说的，好似三哥要去赴汤蹈火似的。”

正说着话，唐斩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心了，一抹眼泪，继续道：“三哥，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定能为伯父，和明大将军平冤昭雪，把那些宵小，斗的落花流水，满地找牙。何况，有文，唐，莫三家，做你的后盾，天下哪里去不得？”

闻言，气氛缓和不少，一如发完癔症，挣扎起身的太阳，透过重重雾霭，将世界打亮。

眼见周遭愈发的亮了，李淳展颜笑道：“梦机说的是，有你们做我的后盾，天下哪里去不得？大哥，二哥，四弟，待子豫了结了家仇，咱们兄弟，再并肩作战，把酒言欢……”说着，李淳飘身上马，就准备离开，他感觉，他要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了。

“三哥，等等。”唐斩紧步上前，递给李淳一个锦盒，又道：“三哥，这盒中有三张千幻面具，还有三步癫，七子绝命散，凝息闭气丹……应该对你所谋之事，有所用处。不过……”唐斩犹豫了一瞬，转而道：“三哥，一路走好。”

正是，送别的人，拼命强颜欢笑；要走的人，极力忍住不哭……

几人话别一声，李淳再不迟疑，策马扬鞭而去。

李淳并未直接离开，而是策马闯进一处山坳，山坳的入口，立着一块儿石碑，上书三个遒劲沉凝的大字——忠义冢，这里有很多他得好朋友。

这里，是定远军，那些热血忠魂的归宿；是定远军，那面不倒旗帜的支柱；是定远军，那句‘虽死向生，至死不退。’口号的意志。

忠义冢坟茔何止万千，大都是合葬，连个独立墓碑都没。可他们的功勋和牺牲，大汉不会忘记，定远军的同袍们不会忘记，他们用生命守护的，酒泉上百万平民，更不会忘记。

来到一座庞大的坟茔前，坟茔的墓碑上一共刻有236名陷阵营忠烈的名字，而被李淳视为生死至交的李孞，也葬在这里。

陷阵营中有充军犯，有被军法处置的士兵，有愿以命换地的流民。他们或为自由，或为恕罪，或为生活而加入陷阵营，只为在暗无天日的绝望中寻求一星半点儿，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希望。而李淳，是在那场战役中，唯一寻到希望的人，被236名同袍用肩膀驮着，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席地而坐，李淳猛灌了口酒，拔出别在腰间的玉笛，悠悠吹出一首《风雪哀》，而神思，却不禁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寒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