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声音极其悦耳，如他的容貌般柔和，又平淡不已，激不起一丝涟漪。

这人的声音——湛陌？

“现在还在卖。”钱若微显然也早已认出来了，只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转过头道。

“那便麻烦钱公子了，各样糕点都来三个，茶叶五斤，多谢。”

钱若微身形一顿，道：“好。”

宋云泠慌忙把头低下，随后悄悄钻到了桌子底下缩了起来。

纵使这样，还是晚了。

宋云泠只觉得湛陌的眼神在他身上驻留了片刻，随后听到一声轻笑。

他发现了！

怎么办？要不要装疯卖傻一下？

宋云泠狠了狠心，突然站起身，“咚”地撞在了桌子上。这一下撞得够狠，桌子几乎是要被他顶起，狠狠晃动了两下才落地。宋云泠的头又晕又疼，随后他龇牙咧嘴地钻出桌底，揉着脑袋道：“这位兄弟！”

湛陌转身：“公子何事？”

宋云泠放下揉着脑袋的手，故作严肃地咳嗽一声，道：“我这店也快打烊了，这几日都没来人，都快吃不起饭了。你那边如何？”

“还好。”湛陌轻声道，“就是家里的主子惹了些麻烦罢了。”

宋云泠摸摸鼻子，笑道：“那便祝你家主子所有麻烦迎刃而解，万事如意。”

“多谢公子。”

湛陌走后，宋云泠突然对钱若微道：“湛陌来这种小店买东西，是不是说——”

“嗯，皇宫也撑不下去了。”

“外面到底咋了啊。”宋云泠自然是明白，此时外面的风光，一定和屋内的景象天差地别。但据说皇宫都撑不下去了，这反而是让他有点焦急起来。

这不就等于在直白地告诉他，外边又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吗？不，上万肯定还不止！应该已经有十几万，几十万，甚至———

几百万？！

“昨天我出去过了，你想不想听听？”

“快说！”

钱若微擦干手，坐下道：“饿殍满地，白骨露野，百草枯黄，妖兽横行，一言蔽之，水深火热。”

宋云泠沉声道：“我懂。”

“嗯。但是之前我有听闻过一道旨。大概意思为，皇室尽力，无奈你，林世丞，叶君师父还有明玉枫师父已经在风吟国留下诅咒和晦气，让他们无法控制......”

言尽于此。

宋云泠听到“你”时，愣了片刻，想了想，苦笑道：“把师父们去掉，只剩下我，倒很是合适。”

钱若微道：“本身便不是你的错。”

“本身谁也没错。皇上他——或许真的只是无能为力？”

“怎么会？！”钱若微微怒道，“倘若他在刚有苗头的时候便掐住，还会酿成现在这样？”

宋云泠迷茫道：“那，就是因为他当初没有掐住，所以这就是错？”

钱若微失语。半晌，他才缓缓道：“或许，也不是吧。”

“不过我有一点好奇。湛公公为何能随意出宫？一般来说，除了与家人相见的日子，都是不能出去的吧。”

钱若微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是啊。可上次一见，皇太后应是很不喜欢他的。那他还能顺利出入宫内——”

“应是皇上给的权力。”

二人对坐片刻，默然无语。

末了，宋云泠轻叹道：“总觉得，皇上他，还有湛公公，似乎曾经一起得罪过很多人。而且，湛公公应该识字。”

“何以见得？”

“直觉。”

“......”

“而且，他们现在肯定也不比别人好过。”

“咳咳咳咳咳！”

宋之义的嗓子早已沙哑，此时再咳，听着便令人不胜心酸。

“皇上，奴才刚刚给您买了些吃的去。”湛陌端着一个精致的盘子走了过来。

宋之义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道：“现在不饿。你放着吧。”

湛陌见宋之义也没有要接的意思，便将盘子放在茶几上，温声道：“皇上，上药吧。”

宋之义颦眉，盯了他片刻，哑着嗓子问道：“为何是你？”

湛陌笑道：“您宫里的丫鬟不是都被您打发回家了么？”

“......”咽了咽唾沫，宋之义苦涩道，“对啊。”

“皇上，上药吧。”湛陌笑眯眯道。

那一战，宋之义其实伤得并不算太重，只是身上绽了一些深深浅浅的伤口。但是后来淋了雨，回来直接病倒了，一病便是半个多月。这些天来卧病在床，送来的奏折确实一天赛一天多，不出几天便堆积如山了，就算夜晚点灯熬油也批不完。这一来，便病得更重了。之后，宋之义便连动都不愿动了，干脆把奏折往旁边一推，让湛陌在里边浴墨奋战。

湛陌的效率出奇的高，批了两天便完了。但等湛陌批完后，宋之义隐隐感觉，好像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感觉不到的东西，永远失去了。

他的子民......

他一直没敢让湛陌把他看到的东西汇报出来，却又希望能从这家伙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偏偏湛陌随时随地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透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甚至连此刻，国难当头，他都还能保持着这样的表情。

若不是湛陌还会对他说话，宋之义怀疑他已经笑僵了十几年，或是脸上扣了张笑着的面皮，从来没去下来过。

有人说眼睛可以出卖人，可偏偏这句话在湛陌身上不好用。

宋之义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敢开口问。

他对不起湛陌，对不起整个风吟国，对不起所有人。

皇位，他真的不配。

“皇上，好了。”

身上还残余着粘稠的药和阵阵钝痛，宋之义呆呆地将衣服重新穿上，系好，靠在床上继续发呆。

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之义突然想到。

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也泄露出了笑意。

若是这样，倒也不错了。

“太后驾到——”

这句话，直接把他从幻想扯回了现实。

他求助般看向湛陌，湛陌扶他起来，向后门溜去，皇太后却已经让这个屋子蓬荜生辉了。

宋之义在搀扶下艰难地转身，微微颤抖着身子朝皇太后行礼：“娘娘。”

这边娘娘完，那边就暗暗地瞪了湛陌一眼。

湛陌当即摊手表示遗憾。

“哼，别将娘娘了，叫丫头吧。看看你这样子，年逾古稀了是不是？都抖成什么样子了？”

宋之义抿抿嘴，直起身子，垂眸看着她。

“还站着作甚？躺着啊。皇上龙体可要好好保重！”

宋之义听她这一席话，顿时觉得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只得坐着了。

“皇上，您可知，现在有多少百姓饿死？又有多少百姓渴死？还有多少百姓，因为其他灾难死去？！”

“......娘娘，恕朕不知。”

这可是大实话了，宋之义确实是什么也不知。湛陌倒是什么都知道。

“不知？皇上，您可真是好大的心呐。外面的民众都苦成什么样了，那还是人过的日子吗？您倒好，袖手旁观。您贵为皇上，可自然是没人敢惹你啊。”

“娘娘请放心，朕会努力解决的。”宋之义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眉心也有些隐隐作痛，伸手慢慢揉着。

“放心？你还有脸说放心？”

“奴才拜见太后娘娘～”湛陌垂头笑道，随后跪下行礼，“太后娘娘万福～”

太后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堆垃圾，随后冷笑道：“早干嘛去了？瞎了？看不着本宫是吗？”

“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眼瞎～”湛陌道着，狠狠甩了自己几巴掌。

宋之义一惊，立刻坐不住了，直接跪在地上抓住湛陌的手，厉声斥道：“你做什么？！”

湛陌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晦涩不明，嘴角全然消失的笑容显然是想让宋之义别管此事。

宋之义显然不会任凭他继续这样打自己，揪住手之后，顿了顿，手腕一发力，极速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手臂往边上一带，一松手，湛陌便摔在了床上：“你再打试试看？！”

处理完这一切，宋之义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来，淡淡地望着皇太后道：“抱歉让您见笑了。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想说的？”皇太后绕着屋子缓缓踱了两圈后，指着面如死灰倒在床上可能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湛陌道，“这个，丢出去。”

宋之义眉间割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将湛陌扶起靠在床边，恭敬道：“不是废物，还不能丢。”

皇太后轻轻一笑，听得连一旁跟着她的侍从都不禁打了个冷战，起了一声鸡皮疙瘩：“所以，你还想利用他？”

湛陌的身子突然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

皇太后，特地把“还想”二字咬得特别重。

宋之义却极好地控制了自己，道：“并非如此。只是此人，必须留下。”

“为何？！本宫的大皇上啊，您就算是现在再去另捡一个造成公公，都肯定比这个好！”

“娘娘，”抬起头，他冷冷地扫了皇太后一眼，“此人，与你我而言，都有恩。”

“何恩？”

“倘若无他，今日我便不会坐在龙座之上。”

“切，”皇太后嗤笑一声，若是抛去礼仪，她可能当场便会翻个白眼了，“无他正好！你这皇上要这样当下去，迟早国破人亡！现在本宫随便揪出个王爷来当皇上都比你强！本宫倒还盼着您驾崩的那一天呢！”

“太后娘娘！”挺尸的湛陌闻言终于忍不住了，低喝了一声。

“......其实，朕也盼着。”宋之义的声音极低，屋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驾崩了，就不会再受到太后湛陌等人被杀的威胁，也就可以结束这失败的一程了。

“你，你！你！！你！！！”皇太后哆嗦着手指，一连叫了好几个“你”之后，终于大踏步上前去，揪住宋之义的领子，扬手便是一巴掌！

“皇儿，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