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郡外十里，荒山之中。

　　醉春居老掌柜站在一座黑黄交杂的小土丘上，手持一柄青竹雕成的木剑。

　　数步开外，一袭黑袍与其相对而立。

　　“用术法霍乱一群小辈的心性，这种腌臜勾当也只有你们才干得出来。”老掌柜缓缓说道，看不出喜怒。

　　“呵呵……不谢我帮你考验了一次那苏小子？”黑袍人阴笑着开口，嗓音嘶哑尖锐，异常难听。

　　老人摇头：“当年我们发现那里的时候都看到了，墓室墙壁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此间天地已朽，世上再无仙，你们为何还要这般执迷不悟？”

　　“那上面也写了若以山河气运融体可续接仙路！”黑袍人话语平淡却暗藏锋芒，突然又嘲讽道：“你不也修行了一篇剑诀吗？光靠所谓的武学，你夏良而今能有底气站在我面前？”

　　夏良不以为意，只是将目光投向天空。万里长空，星河散布。

　　“为了一个从来没听过见过的所谓长生，你们就可以断了天下苍生的生路？”老人突然转过头问道。

　　黑袍人那青铜面具后的双眼蓦然一亮，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凝聚成一股：“若能踏上仙路，这天下之中，又有什么舍不得？别说是那与我不着边的天下苍生，就是血脉至亲也一样只是垫脚石罢了。”

　　夏良凝视着他，依稀见看到另外一个身影和眼前人缓缓重叠在一起。

　　“你变了，你们都变了。”老人轻声说。

　　黑袍人不屑一顾：“大道长生就在眼前，有谁能不变？难道你敢说你夏良就没有一点想法了？”

　　夏良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一袭青衫鼓荡，老人厉声喝道：“拿天下人性命堆积起的长生，那能叫长生？！你虞白夜和你身后的主子拿着那墓里的古书修道三十年就修出了这些个狗屁？就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人也想成仙，老子成你个仙人板板！”

　　黑袍人一时间竟是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这世间历来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

　　“就你们？你们这群畜生也配叫人？”老人嗤笑道。

　　“说这些没有意义的，我的好师尊。”黑袍人摇头。

　　夏良瞬间出剑，璀璨的金色剑气有如一道黄金瀑布向黑袍人席卷而去。

　　黑袍人瞳孔一缩，身前竟是出现了一方紫色的漩涡，他一步跨入其中，下一刻便出现在另一座土丘上，堪堪避过一道惊天剑气。

　　只不过宽大的黑袍中，两只手掌鲜血淋漓。

　　回首他原先立身之处，哪里还有什么小土丘？早已变成一块平地。

　　“早在三十年前，老夫的大弟子就死在了那座神仙墓。”夏良一字一顿，面无表情。

　　“嘿……”黑袍人笑声刺耳，伸出满是鲜血的双手抱拳一拜：“师尊在我虞白夜心中永远是师尊。”

　　老人慢悠悠地把竹剑挂在腰间，眼神死死锁定黑袍人：“这样的话，你敢再说半句，老夫今天就让你把狗命留在这！”

　　黑袍人也不恼，嘿嘿笑道：“师尊不愧是师尊，同样是修行仙家道诀，还是比我强那么多。”

　　夏良没有接话，再次拔出竹剑，剑尖直指黑袍人：“一句话，今天你要敢动苏云轩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千剑凌迟，事后再灭了你们在沧云洲一切的布置！”

　　“既然师尊发话，弟子听命便是，今日只是帮师父把把关，来亲眼看看你们选中的人怎么样罢了，咱们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说罢身形缓缓消散，就要远去。

　　夏良不语，手中竹剑缓缓递出。

　　黑袍人的身影瞬间被无形剑意搅了个稀巴烂，其立身处有一道道淡白色气流飘出，而后渐渐融于天地。

　　“这一剑下来，弟子伤了不打紧，师父动怒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只希望白老前辈别像师父这般，毕竟其他几洲的人，可没有我这么好拿捏。”

　　老人猛的转头，那人已经远去。

　　夏良神色凝重起来，握剑的手竟是有些颤抖。

　　天下大势已变，纵然是他这个天下第一剑客，世间唯一一个有着剑圣美称的宗师，又能挽回多少呢？

　　终究还是要靠那个年轻人，剑经山海，当真是这片山海的希望啊。

　　老人一抹脸，容貌大变，一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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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府内，众人仍旧躺倒在地，生死不知。

　　变换了样貌的夏良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大步来到苏云轩身边。

　　年轻人腹部的伤口已经止血，只是血圭仍旧穿透而过，一旦拔出必然会牵动伤势。

　　夏良从腰间布袋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乌黑的药丸，撑开年轻人的嘴塞了进去。

　　约摸着过了两炷香的时间，苏云轩缓缓睁开了眼睛。转头望去，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山老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心弦瞬间紧绷起来，苏云轩就要忍着剧痛拔出血圭，那老人却轻轻摆了摆手。

　　“放心吧，就你现在这样子，我要是真想杀你，你做不了什么的。”说罢老人显露出一缕气机流转四周。

　　苏云轩只觉得浑身真气瞬间停滞，知道不可能是老人的对手，于是放下手，换成半坐姿势，静待老人下文。

　　夏良点头，在苏云轩身边就地坐下：“能喝酒吗？”

　　苏云轩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六年前，自己也在喝酒这事上选择了一次。

　　艰难地点了点头：“能。”

　　夏良咧嘴一笑，从腰间去下一节竹筒递给年轻人，轻声开口：“倒还像个男人。”

　　苏云轩暗自腹诽，不是男人谁敢随随便便接陌生人的酒啊。

　　强忍着全身的撕裂感喝下一口酒，苏云轩顿时呲牙咧嘴，浑身的痛感几乎翻了一倍有余。

　　“咳，咳咳咳，前辈，你这酒……有点烈啊。”苏云轩脸色殷红，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人胡子一翘，得意道：“那肯定啊，老夫从来不喝不烈的酒！”

　　苏云轩脸色一青，被老人呛的。

　　“得了，该跟你说些正事。我是谁你不用管，接下来我问你一些事，凭着本心回答就行，不用顾虑什么。”夏良缓缓开口，似乎是怕苏云轩不放心，又强调道：“无关生死，我不会动这郡守府内任何一个人。”

　　苏云轩把那支翠绿的竹筒递还给老人，抱拳道：“前辈请讲。”只是伤势实在太重，这一点动作又把年轻人痛得欲仙欲死。

　　夏良微不可查的抬了抬嘴角，问道：“对这场闹剧的来龙去脉，可有些许推测？”

　　苏云轩轻声答道：“自然是有的。”

　　夏良抚须颔首：“说说看。”

　　苏云轩思索了一会，老人拿起竹筒抿了一口酒静静等待。

　　“很明显，这个邪教道人才是城中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至于原因，从他身上五印气息的浮动不稳可以看出应该是他需要靠吸收活人血精来破境。而那个与我交手的汉子应该是背了个黑锅，也就是说他大概也是杀过至少一人的，但应该不是恶人，多半是有些恩怨在其中。至于那女子，绝对就是哪个世家未经世事就出来走江湖，一心行侠仗义的大小姐。”苏云轩顿了顿，换了一口气：“至于那老人突然倒戈向我们弱势一边，多半是没有真的投靠那道人，从后来李铁山还能冲出也可以看出应该是他们二人联手演的一场戏，至于过程，对我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苏云轩眼神明亮，直视老人。

　　夏良点头表示认可，而后默默饮酒。过了好一会才突然抬起头问道：“你就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苏云轩眉头微皱，仔细回想了一番后仍是不知道遗漏了些什么，只得再次抱拳道：“还请前辈明示。”

　　老人看了一眼夜空，轻飘飘的一句：“你为什么要和那道人死战？”

　　“自然是为了……”苏云轩话到嘴边，额头却渗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对啊，他为什么要和那道人死战？当时的情况，他确实不可能逃，但仔细一想便能发现，当时的他怎么会如此坚定？李道泽兄妹还好说，那几个陌生人不过是替自己拖了下时间，自己的心绪起伏怎么会有如此大？再者说，这几人怎么就明知劣势也还要来为自己挡刀？江湖道义，古道热肠？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怎么可能如此？就算一人如此，这郡守府里还能人人如此了不成？

　　夏良笑道：“想到了？”

　　苏云轩点头，神色凝重。

　　老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以后看事情，看深一点。其实你观事是不错的，但是观心的功夫就差了些。这次确实是有人算计你，你不用去管，放心前行便是。”老人话锋一转：“我现在还有最后一问，你觉得这天下和你，哪一个更重要？”

　　“当然是天下。”苏云轩毫不犹豫。

　　“你确定？”夏良眼神玩味。

　　“唯我独尊，那是帝王心性，而我恰好不太喜欢帝王。天地生我，到底可以算是我另一位娘亲，重己轻母，岂不是丧了良心？”年轻人咧嘴一笑，目光清澈。

　　老人点头又摇头，最终背着手朝着郡守府大门慢慢走去：“倒是个有意思的说法。”

　　苏云轩见状再度抱拳，朗声道：“前辈……”

　　老人并未停步，更未回头，只是摆手道：“说过了，你不需要知道老夫是谁。破境一事是你自身水到渠成，我不过是拉了一把，更无需道谢。”直到矮小身影在府门处转角离去，又有一道声音传来：“真要谢的话，就记好你的话，好好善待这方天地吧……”

　　苏云轩撑起身子，对着前方深深一拜，而后猛然伸手将腹部长剑拔出，一股强横的气息四散开来。

　　腹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四肢百骸在这一刻变得滚烫。不但丝毫不痛，反而让苏云轩像是置身于温泉中一般，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大大张开，整个人进入空灵之境。

　　细细感知，那条在各大窍穴周行不辍的真气长龙不断壮大，一路穿过剑经中指引的诸多窍穴，最终在头顶百会穴骤然加速，一冲而过！

　　一股与天地相通的奇妙感觉涌上苏云轩心头，周身浮盈起一层淡薄却又凌厉无比的剑气。年轻人微微握拳，细微的气爆声从指尖传出，沉下心感知一番，丹田之中的真气足足多出了四成。

　　武人四印，天地接纳，行云流水。

　　一剑穿腹坚定了武意，杯酒下肚稳固了体魄，几句问答凝练的本心。

　　破境而上，浑然天成。

　　一夜血战，不光实力拔高一境，更是铺就出一条武道的光明大道。

　　自己好像还赚了，苏云轩咧嘴一笑，不过一看到周围躺倒的一片，突然有些头疼。

　　得，最后还得一个人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