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的船夫叫老黄，老黄不老，约莫四十岁，只是码头上人都这么叫，李太阿也跟着叫。
老黄不爱干净，邋遢，衣裳也算不上破烂，补丁也不甚多。吃了肉啃了骨头，老黄也不洗手，油乎乎的大巴掌直接往身上抹。李太阿第一次见老黄的时候，老黄那不知穿了多久的裘子就已经是乌黑油亮。
龚宏武和吕暮秋一起在姑苏城下了船，李太阿没有上岸，看着二人三两步一回头淹没在人群中以后，立即让老黄掉头，不愿再多耽搁。
澜江宽阔，水面上只能看到寥寥几艘船，太阳升起来，晨雾散开的时候，老黄就不再掌舵，乌甲船底下通灵的妖兽自顾向北游。
江面上的船只也分三六九等，一人多宽的小船经不住江上时而掀起的风浪，在江面上是见不到的，澜江上最低等的船只，是破破烂烂，算不上大，南来北往的商船，拉的货是好船不拉的“下等货”，地位卑贱的奴隶，肮脏腥臭的牲口，都由这些船来拉。
再好一点的，是结实、漂亮的大货船，拉的是国库粮草，金银珠宝，这个档次的船也分两种，一种是公家的，往往都是由军队负责押送，端的是一个固若金汤。还有一种是商行、财主的船，这种船上多是翡翠、金银等价值不菲的宝贝，一般来说，运送这种货物的，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镖局。
这第二等的，要数载人的客船，客船要比上等货船再漂亮上几分，船舱内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船上大多是身份尊贵，来头不小的客人，随便从人堆里拎出来一个，少说也得是个闻名十里八乡的一方豪绅。
这甲等的，还是客船，船也不甚大，船里头也没有过多装饰，能成为最高一等的船，胜在快、稳，以及造价昂贵。
乌甲船所在的，是最高一等的行当。李太阿既不是达官显贵家中得宠的子弟，也不是某一宗门培养的下一代接班人，只看身份，李太阿与乌甲船可不是那么匹配。但有句俗话不是这么说的来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李太阿是没钱，可大小姐吕暮秋手里哪里少得了银子。
李太阿并不觉着花吕暮秋的钱有什么不妥，二人情谊也算非凡，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知心人难觅，黄白换知音，怎么看都是一份稳赚不赔的买卖。
老李头留下的青莲剑，李太阿眉头都不皱一下送了出去，相较之下，几张银票也算不得什么了。
澜江上船只也分贵贱，恰如官场庙堂上的等阶分明，李太阿坐着的乌甲船，左右两侧十丈以内不见一艘船舶，前后近百丈空旷一片。
李太阿站在船头，倚靠着船头打磨光滑的木头扶手。
老黄盘腿坐在李太阿边上，怀里是一包油腻腻的牛肉，屁股旁边还放着一个尖嘴酒壶。老黄好抽旱烟，烟锅连着烟袋垂在手边，吃两口牛肉，抿一口小酒，吧嗒两下烟嘴儿，好不惬意。
江上有大风，吹乱了李太阿的头发，江水寒，丝丝凉意涌上心头。
背对着迎面刮来的江风，李太阿顺着船壁缓缓坐下，扭头看着大快朵颐的老黄，笑眯眯问道：“老黄师傅，咱们这一来一回，大半个月就过去了，整日待在船上，也没啥乐子，您就不觉着闲得慌？”
老黄在身上擦了擦手，把装着牛肉的油纸包好，攥紧了口，慢腾腾放进了李太阿怀中。
吃两口烟，烟草的香味和臭味夹杂在一起，萦绕在二人的身旁。老黄仰头靠在船壁上，咧嘴笑道：“俺恨不得整年都是这样的活儿，闲？挣银子的事儿，可没人觉着闲？俺又不是懒汉，就算是在船上，也少有得闲的时候，忙里偷闲喝两口小酒，吃两口烟，干一天活，记一天工钱，船上的日子可比在地里头锄草刨地来得快活！”
李太阿扒开油纸包，也不管有没有筷子，直接用手抓了一块酱色的牛肉片，肉片很大，李太阿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嘴角还有酱汁溢出。
“老黄，你念过书没？”李太阿看着老黄手上粗糙的茧子，还是忍不住问道。
老黄颇为诧异地看向李太阿，咧着嘴，“公子看俺是念过书的？”
李太阿摇了摇头。
老黄突然变得神气起来，挺着胸脯道：“俺是没念过书，可俺爹却是乡里有名的秀才，俺叫黄坦礼，俺爹给取的名儿，是想让俺做个坦坦荡荡，谦谦有礼的人物！也就是俺爹死得早，不然俺老黄也认字儿了，不说像俺爹一样当个秀才，至少走出去不会给人笑话不是？”
李太阿陪着老黄一起笑，小声笑。
“小子倒是跟着叔父学了几个字，算不上熟读圣贤书，也没读出什么大道理出来。老黄，你看我也不小了吧，也该让家里人放心了吧！”
老黄跟着李太阿一起笑，大声笑！
老黄拍着李太阿的肩膀，笑呵呵道：“公子可别看轻了自个儿！”
“秦叔，又让你不省心了呀！”李太阿心绪万千。
——
古枪道的演武场内，近千名弟子持枪站立，杨辰昊与所有弟子一样，穿着青灰色的衣裳，腰杆与身边长枪一样笔直，站在一众弟子的正前方。
秦湘子站在远处，遥遥眺望着演武场中一道道熟悉的身影，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郁春秋一副贼兮兮的模样，压低声音对秦湘子说道：“那臭小子要回来了。”
秦湘子的眉头舒展开，转头看着郁春秋，轻声问道：“东西找到了？”
郁春秋的脸色忽然为难起来：“这种能够以假乱真的玩意儿可不好找。”
秦湘子拍了拍郁春秋的肩膀，道：“好找还能劳驾你去？搁哪儿了？”
郁春秋一拳打在秦湘子的胸口，嘿嘿笑道：“好玩意儿可稀罕了，哪能能随便就给你看喽？”
秦湘子无奈地点了点头，指着郁春秋笑骂道：“你呀你。”
郁春秋望向远方，若有所思。
离去前，秦湘子嘱咐道：“太阿剑是不能给那小子了，青莲剑可别忘了给他带去。”
郁春秋转头背对着秦湘子，高高挥了挥手。
从演武场到灵竹苑也就三里地，郁春秋走得快，盏茶功夫就到了这个住了许久的小院。
吕暮秋住过的屋子里，包裹着青莲剑的布袋子放在床上，已经落了不少灰尘，房门被郁春秋轻轻推开，不大的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郁春秋拿着一把竹子做的剑鞘，缓步走向青莲剑，拂去床上的浮尘，才慢腾腾坐下。
郁春秋认真地解开布袋，将没有剑鞘的青莲剑缓缓抽出。端详着通体晶莹的青莲剑，郁春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
在郁春秋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温婉的，年老时也是如此。她就像一株青莲，向来是与世无争的。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郁春秋嘴角微扬，神色惆怅。
将青莲剑装进剑鞘，用布袋子包裹好，抱在怀里，出门的脚步与进屋时一样缓慢。
旁边的屋子里，无论桌面或是地面，都是一尘不染的。
床上坐着一个抱剑的少年，眼神木讷，不悲不喜。
——
下了船，脚踏实地以后，李太阿与船头的黄坦礼道了别，转身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黄坦礼手里攥着一个不大的钱袋，钱袋里鼓鼓囊囊塞满了银票，钱袋是李太阿的。
邋遢船夫捋直了本就叠放整齐的银票，手指头蘸着口水，捻过每一张银票。
点了一遍，黄坦礼脸上透露出惊喜，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慌忙又数了一遍，确认无误以后，黄坦礼脸上那饱经沧桑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浑浊的眼睛在阳光下闪亮。
银票有六张，多出了一张！
李太阿身上只挂着一个包裹，除了包裹里的衣裳干粮，还有几块碎银子，李太阿身上再无他物，看上去极为干净利落。
因为身子很轻，所以李太阿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兰陵城的西城门。
隔着老远看向青华山，李太阿原本十分轻盈的脚步忽然沉重起来，向城门走的也就愈发缓慢了。
吐了口浊气，李太阿目光如炬，坚定的迈开步子。
城墙下，人头攒动，出城的人与入城的人挤成一团，城门好似闹市，嘈杂不堪。
守城的士兵大声呵斥着，眼神凌厉地扫视着来往行人，来往百姓这才难得安静下来。但李太阿却心细地发现，守城士兵那看似唬人的眼睛，大多都是看向了人群中模样俊俏的姑娘。
李太阿走得不快，也没有要钻空子挤出人群的念头，却在互相推搡的百姓中阴差阳错地率先来到城门外。
护城河往外十里地，有个湖泊，湖泊周围是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李太阿要去青华山，得从这走。
一个人经过芦苇荡，李太阿并没有小心翼翼、提心吊胆，他可不觉得夏清凡会派人在这里等着自己，毕竟任谁都看得出，夏清凡想要啃掉的是古枪道这块硬骨头。
正值中午，李太阿就把芦苇荡当成了个落脚歇息的地方，一头钻了进去。
将厚厚的芦苇压在屁股底下，李太阿从包裹里掏出一张凉透了的馅饼，大口啃了起来。
“呦呵，臭小子知道要没命了，想做个饱死鬼？”身后有人阴阳怪气低语。
李太阿继续埋头吃饼，抬起头时，腮帮子高高撑起，少年背对着郁春秋，嗫嚅道：“这新封的蜀王也没多少本事嘛，还不是郁叔先找着我的。”
郁春秋轻拍了下李太阿的脑袋，笑骂道：“啃你的大饼！”
郁春秋在李太阿身边按倒一片芦苇，大咧咧坐了上去，忽然问道：“怎么着，吕西韦那里不舒坦，一门心思要往你秦叔那儿钻？”
李太阿摇头不语。
郁春秋眼神柔和，自顾轻声呢喃：“青华山现在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已经是危机四伏，过不了多久，整个古枪道就会变成修罗地狱，即便是以老秦的能耐，最后撑死给保下古枪道留下一两成弟子，你再去，只能是给他添麻烦。”
馅饼啃了一半，李太阿把剩下的小心包了起来，向后倒在枯黄的芦苇上，笑道：“小子哪里是去给秦叔添麻烦的，夏清凡找的是我，我得过去。”
郁春秋瞪了李太阿一眼，淡淡说道：“你臭小子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觉着这两句话就能把老夫给打发了？”
索性郁春秋别过头，不去理会李太阿。
李太阿忙是坐起来，厚着脸皮凑到郁春秋跟前，“小子肯定是没有看不起秦叔的意思，我知道夏清凡是冲着秦叔去的，咱也不看别人，您和颜姨也都在古枪道，旁的不说，要是我李太阿第一个不战而退，跑到姑苏城享福，想必郁叔您第一个饶不了我。”
郁春秋脸色好看了几分。
紧接着，李太阿趁热打铁道：“您看咱屁股底下的芦苇，一根两根的可睡不下我这么大个人，可现在这有密密麻麻一片芦苇荡，我便是在这芦苇上打几个滚，那也是可以的。我知道古枪道不缺我一个，可若是人人都这么想，即便秦叔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来一个里边出了蛀虫的古枪道啊！”
郁春秋瞥了李太阿一眼，顺带还翻了个白眼儿。
李太阿悻悻地挠了挠脑袋，只是笑。
郁春秋也在笑，在心里淡淡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