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心头温热，他突然有些想家了。

想念那条已经死去多年的老狗小黄，陪伴了他整整五年。但最后小黄却没有死在家里，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孤独的蜷缩在后山的榆木树下，安静的阖着眼睛，模样异样的安详。

他一下子记起了很多事情，那些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绝不愿被人提及的，陈年小事。之所以是小事，那是因为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很多时候，大人们不会在意小孩子无意间的咆哮跟怒吼，可是大多数的孩子都会将这些一一记住。然后慢慢长大，快速成年，疾速老去。那些小事，也一一变成了酒中的回忆。

林凡记起了很多很多人，后院为人忠厚的喂马老金，右边耳边被刀削掉了半片，问他缘由时，满脸褶子的老金头呵呵直笑，直到笑的你离开，他都不会对此事多说半个字。如今想来，怕和自己一样？老金年轻时，应该也是个出了名的江湖人？那只掉了的半只耳朵，或许是年轻时的仇家寻上了门，老金却老了，抵挡不过，最终虽然活了下来，武功也全废了，只剩下他爹娘小时手把手教给他的喂马良技，算是给了迟暮‘英雄’一个老去的依靠。

对门的孟家小丫头，林家遭遇惨祸的那晚，孟大老爷紧锁朱红色的大门，禁止孟家任何人口的进出，仿若一座死宅，任由对门邻家火光冲天，杀声连连。按时间算，这会儿，那个整天喊着非自己不嫁的傻丫头，这会儿，该抱上孩子了吧。

而那些平日里，口口声称是林家的至交好友们，那一夜都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唯恐躲之不及，没有一个人仗义相助。

林家三子中最小的公子，亲眼目睹了大哥二哥，为了拖延撤退的时间，更好的掩护自己逃出林家大宅，决然赴死的情景。若不是喂马的老金见势不妙，生拉硬拽着他钻入了一处地道逃生，那夜过后，林家就真的灭种了。

等林三公子灰头土脸的跑出地道口，老金便将他交给了一个黑布遮面的神秘人手里，懵懂的林三追问老金去哪儿，为何不跟自己一块儿走，老金头抹了抹褶子堆满的老脸，略带伤感的说了一句去该去的地方，就转头又钻回了地道。

林三公子心里一慌，就要去追，却被神秘人一记手刀切到了后脖颈，醒过来时，已经置身一座无名的山洞，洞里堆满了干净的粮食，足够一个人撑过很长一段时间。而那个打晕了他，并救了他的神秘黑衣人，早已飘然远去。只在地上用剑刻下了一行字，扶摇诀练到七重之前，不可离开此地，否则林家满门将灭。

如此三年。

林三公子在深山老林中潜心习武，好在自小被爹娘严加看官，武功底子打得极好，加上他自身，在武道上也极具天赋，短短三年，被誉为武林绝顶秘籍的扶摇诀，竟真的被他修习到了第七重。

再练两重，就会练到极为罕见大乘境界，距离武林中‘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说法，就更近了一步。而突破九重，达到第十重，‘直上九万里’自然远不能做到，武夫终究不能跟仙人相比，但短暂的凌空飞渡，一气横越数十丈，并不是虚言。

扶摇诀在林家传承了数百年，最终登顶十重者只有一人，林三公子的亲叔叔，‘大鹏王’林清扬。

可惜他在江湖失踪已久，多年来林家穷尽人力财力，也未能寻到半点儿蛛丝马迹。

一口气练到第七重的林三公子记起了救他的神秘人，以及在地上留下的那行字，想起了失踪的亲叔叔林清扬，他很想知道三年前救他的人是谁，很想知道叔叔林清扬的最终下落，更想搞清楚当年是谁都林家下的毒手，也想在关键时刻带着自己钻入逃生通道，却又独身返回通道的喂马老金。

叔叔还活着吗？八成死了吧，不然在林家遭逢大难的时刻，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有个半宗师在，北方四大武林世家之一的林家，江湖上的宵小们，谁敢造次？

严厉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嘴疼爱自己的两个哥哥，就都不会死了吧？

那一天林三公子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从深山中走出去，一步步走进波澜诡谲的江湖中去。

他既然姓林，那么，林家的灭门之仇，林家一夜之间，所有被人夺去的家族荣耀，他作为林家后人，都要一步步的，亲手从夺走之人的手里，再抢夺回来。

这是林家后人的唯一的使命。

但这些都是林三公子的内心愿景，等他真正重新踏上了江湖之路，却蓦然发现，真实的江湖远非一个人的想象，江湖人个个笑里藏刀，最该提防的，竟然就是与自己最亲近的身边人。

所谓的朋友们-

所谓的江湖道义-

所谓的侠义之道-

无数次回头看时，有倒是真有，却又无时无刻的，发生着无声的改变-

应和着那句老话，谶语一般，人都会变的。

林三公子在一个圆月满人间的夜晚，回了趟林家古宅，原本造型古朴的大门被人用外力强行撞出了一个大洞，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身上，布满了刀剑劈砍过的印记。

无人看管，无人敢进，已是一座鬼宅。

里面的房屋亭台近乎全部焚毁的状态，荒草丛生的庭院，高过了人头。

听人说，那一夜林家鬼宅的喊杀声足足持续了大半夜，然后最大的前院中央，竖起了一座巨大的柴火垛，泛着幽蓝的鬼火，烧尽了后半夜。

最让人伤感的是，听说当年住在林家对门的孟府，那夜过后，人口就开始陆续搬迁别处，听说孟家小姐哭肿了双眼，夜没能如愿走进那座静悄悄的林府，最后看一样林家古人。

三年又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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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狂风依旧。

林凡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慢慢张口说道：“我曾经在一座名为‘紫都’的北方大城，见到过一个喜着红妆的女剑客，经常一个人坐在城市最高的地方喝酒，风姿绰约，很想上前结识一番，却被当成了登徒子，白挨了她几记很是凶残的冰冷剑气。”

司徒明月嘴角挂起了笑意，轻轻点头道：“那是我大师姐，名叫公孙兰七，喝酒的时候，最厌烦被人打扰。”

林凡恍然状，叹道：“怪不得那几缕剑气对我手下留情了，原来只是唐突了佳人，罪不至死。”

司徒明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你真不记得她是谁？”

林凡微楞，这个问题有点儿丈二和尚的意思，当时只晓得那位女剑客复姓公孙，今日才知‘兰七’二字，先前见都没见过，何谈记不记得？

司徒明月微微蹙眉，忍不住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曾经被人救过一次？”

林凡目光微滞，脑海之中似是划过了一道闪电，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难道，她就是打晕我的神秘黑衣人？”

“你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司徒明月很认真的问道。

林凡的记忆早已重回那个令人绝望的夜晚，父母、大哥二哥先后惨死，喂马的老金头将自己带出逃生的地道之后，自己却重新返回地道，从此也失去了音讯。

那个等在地道口，营救自己的神秘黑衣人---

“我出来后，她就出手把我打晕了，但是，”林凡慢慢回忆着，眼睛一亮，“但是她的身上--很香！”

“呸！”

司徒明月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活该被师姐用剑戳你！”

她突然目光暗淡，伤感起来，“可是我们马上就被摔得粉身碎骨了-”

“以后想见师父师姐了，都见不到了。”

林凡很想安慰她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两两无言，耳畔唯余风声。

“也不知她们怎么样？”他想起了高云清他们，忽然开口说道。

司徒明月则低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地，那里似乎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静默的耸立着，像在那里等待了千年，无声的欢迎二人的到来。

“这么摔下去，样子一定很丑吧。”

“要不一会儿你垫在我下边吧，”她直直的看着林凡，目光晶莹的笑着发问。

林凡没有回答，想开口答应，却发现再度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只得努力的做了个笑脸，表示自己答应了。

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却不是去恨那些灭了林家满门的江湖人，也不是去恨，给林家带来无上的家族荣耀也带来无尽灾祸的叔叔林清扬，他在恨一个女人，一个在春城外的一座破庙外，那颗古树下相逢的女人。

是你让我带你走一趟江湖的，却怎么江湖还没走完，就选择了中途撤退？

江湖道义呢？

不是喜欢自称大师姐吗？师弟现在有难了，你人影呢？

仙人？

他忍不住在心湖间呵呵了两声，狗屁的仙人。

“要死了要死了。”

正胡思乱想的林凡，猛然听到半环着自己腰的司徒明月一声惊叫。惊叫也就算了，这母老虎竟然还不容分说的，在疾速下追的半空里一个半转身，就紧紧抱住了他。

林凡长这么大，出了小时候被身边的亲人抱过，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异性的怀抱，他下意识的就像挣脱，却无奈的发现，自己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对方为所欲为。

他也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亡这件事，也可以用温热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