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子说大道只是轻描淡写，但在李幼孤心里已经巨浪滔天，偌大一座道观山主的牵牛子修为境界并没有世俗想的那么高深莫测，可身为截教嫡系道统底蕴深厚，便是整个东胜神洲三百道门中也属于佼佼者，山上八百弟子，山上一人，下山一人，两个春秋甲子年就只有一位凡夫俗子登山，平日里倒是从未有什么仙家豪阀、洞天福地唇枪舌剑，但现如今李幼孤斩断与道门一切因果，孑然一身，背起一座世俗皇朝，那尊满城衣冠皆武夫的天下，不会向读书人一样随时抓住理字。

渌水天下武夫蛮不讲理，春秋鼎盛年间常被百家修士戏谑为‘蛮夷’，在东胜神洲数万仙家大派并不稀罕，即便如此，道门也没有人有胆子飞跃那座城关，横贯两个春秋甲子年，除却剑乡早已封山的穹顶曾经有剑气压武仙城外，山河便再难听见哪位真人、天君飞渡渌水天下，现如今武仙城偏偏又移平剑修道统，对于剑士们来说是奇耻大辱。

其实对李幼孤要登渌水天下替北唐皇朝要回‘皇家颜面’，若是二十年前，牵牛子不会有丝毫担忧，那位长公主万仙大会上一鸣惊人也被截教圣人看中，若是一个不慎，走错一步，整个渌水天下便要迎接道家圣人怒火，就算是有一尊春秋十八楼武夫坐镇，也会脆若薄纸，只不过自从得知颜宝钗没有回归拂尘山，反而去了浮游剑宫，碧游宫圣人座下几位弟子心中升出猜测，随后那尊武夫与朝天阙读书人酣战一场，请出先天至宝阴阳二气图，借金身法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渌水天下调动了数万年积累下来的‘人情’，尽管读书人号称山河最得意，可在圣人眼中，也不过是稍微大一点的蝼蚁。

三家道门之间的猫腻，谁也说不清楚，所以牵牛子会自立道统，上奉青天，下应九幽，对外只是宣传截教三十万道场之一。

可惜自从李幼孤登天上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嘲一笑，手谈一局缓解心中无奈，诸子百家都没避过天地量劫，他这么一尊准自知境修士，能不被潮流淹没已经谢天谢地。

牵牛子心中猜测不断，倘若真是为了人情借锦绣山河图与柳安，只怕依朝天阙读书人的实力，或许能够硬接下来，性子护短的圣人，更不会袖手旁观。

因此在知晓李幼孤来意之后，牵牛子并未像以往召集八百弟子，而是来到雪山崖手谈数局。

雪山崖建在天山群峰中，高耸云海，呈现‘鹤立鸡群’，请截教三仙布下惊世大阵，历来都是天山道观绝对禁地，山上遇见大事，亦或者某位天君拜山，便会被邀请到崖上松亭。

道门修士与凡夫俗子相同的一点，就是其中辈分说不清，道不明，观中八百弟子，许多资历极老，便是牵牛子作为山主，见到也要恭敬行一礼，而且历任山主从来都不是修为最高深那个人，故而山上很多大事必须要由八百弟子齐聚谈论。

那几位待在天山千百年的修士才是一件事话语权。

实际上在山脚道士飞音传信李幼孤拜山那刻起，八百弟子开始汇聚正殿，对于山主这位痴情修士，他们各执一词。

坐在大殿中央，身为八百弟子之首的刘余正是世俗皇朝里类似太上皇的存在，除却已经斩断因果的李幼孤外，他就是整个天山道统修为最高的人，这位道士当年有很大机率被圣人点缀为二代弟子，只不过他修另外一家‘无为大道’，因此觉得‘山河之大，何处不能修行’，但是三千大道，八百旁门，并不是心性极佳，心无旁鹫便能够走得畅通无阻，世间修士万载岁月，之后境界一步一重天，所更进一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言语，当境界修为千年不变后，没有谁会继续清修，刘余开始研究八百旁门，只不过悟性极好的他很快就参透一些道理，在天山道观晋升为三家道教嫡系道场后，他顺理成章成为八百弟子之首，起初不是指修为境界，而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至于山主牵牛子，这些年倒是未曾遇到世俗皇朝中被权柄彪赫朝臣架空，恰恰相反，八百修士们最不喜欢搭理山上琐事，觉得为了锅碗瓢盆烂事耽误修行不值得。

可一旦关乎天山生存大事，他们就会聚集一起，道殿还是以刘余为主，在他提出斩断因果并不代表藕断丝连后，其余修为不俗的道士们摇头否定，讨论渐渐演变为争辩。送李幼孤下山，牵牛子踏进道殿，众人便目光移向他，这位到底是山主。

刘余默不作声，他是极少数认为李幼孤还与天山道观藕断丝连的人，看见牵牛子走进大殿，不慌不忙问道：“观主，对于幼孤，你有什么看法？”

牵牛子看了看山上其余道士，在刘余问出这么一句话后，没有看见想象中目光皆移到他身上的光景，于是沉默片刻，口吻极轻，“渌水天下一像不喜欢讲道理，虽然被那个读书人手上折损数尊十六七楼武夫，可柳安自身到底是一尊武圣，现如今阴阳二气图合一，加上圣人有言，这次想来只有幼孤一个人飞渡武仙城了。”

刘余笑了笑，轻轻哦了一声，说道：“山主认为，大道之下会有无关之人吗？”

牵牛子看着几位略微有‘以刘余马首是瞻’的道人，山上大小事宜，需要八百弟子共同定夺，春秋十七楼的李幼孤有些痴情，但不会存在孩子气驾临渌水天下，若是还未登背剑山以前，那无需担心，只不过是喝口水的问题，牵牛子难以顺其自然，反正虱多不怕痒。可若是并未一意孤行，有人怂恿推波助澜，那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别看天山观作为截教嫡系道场山河中风光无限，指不定哪天就黑云压城城欲摧，与世间修士相处，最忌讳两种，一种是修为不低，绝顶聪明，一种是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蠢货。

牵牛子不想反驳什么，大不了自己一个人去一趟武仙城，但下一刻异像横生。

星光皓月炸裂开来。

如同三千尺瀑布，星光四溢如脱缰野马迎面撞来，刘余和八百弟子翘首以望天地壮丽景象。露天道殿，牵牛子并不在意，紧盯着道殿中窃窃私语道人，转瞬即逝的光辉中，抬头依稀可见皓月底下一位辈分略低修为奇高的痴情种子李幼孤，傲然而立，手持青锋古剑直指星辰。这一剑斩落星辰，当真山河独一无二，给了天山八百弟子一个下马威，世间最痴情之人的李幼孤没有说话，驾着星光离去，轻轻地来，并不悄悄地走，一如北俱芦洲剑乡那些得意剑士游历山河，看到世间修士修为低劣，便都喜欢王孙公子看待凡夫俗子一样，鼻子朝天，心高气傲的一塌糊涂，千里路途，脚下山花烂漫，却不去欣赏，捻起一道法诀，御剑而去，能飞一里，绝不多走一步。要被残留诸子百家不知几万代弟子看见，别说喝彩鼓掌，能不当场即兴吟诗作赋一首便是天下一大怪事，弄一篇千古名赋，看谁以后还这么装怪。

莫名其妙就被李幼孤丢一个下马威的刘余咧嘴一笑，不咸不淡道：“幼孤师侄修为不俗，所以养成了一个怪脾气，以前他在雪山崖悟道修行，估计心中有股怨气吐不出来，倒是老山主心中大道宽广，不喜欢搭理这些繁琐事儿，他专心学剑，说不定千年之后就是山河第一位登上背剑山的剑仙。”

提及李幼孤，便是天山观修为最高的刘余都心服口服，八百弟子想起陈年旧事竟微微失神，互相对视一眼，看向天上少了一颗星斗，眼眸伸出升起一股忌惮。

一位儒冠年轻人眉头紧蹙，“当时我就不同意幼孤登山，被斩落境界后下山更是老山主生平做最错误的一件事情，现在怎么样，道统岌岌可危不说，光着新弟子没有一人开天眼便让人头痛，如此也就罢了，幼孤亲自登山，不答应自己师兄弟，难道还出手帮助那群蛮夷？他柳安是春秋十八楼武夫，幼孤何尝不是？”

刘余摇了摇头，“邓师弟，山下的事情岂会那么简单，盛名之下怎会存有虚名，天山观既然走出过春秋十八楼弟子，怎会让人欺压？不过要想幼孤登临巅峰，只有一个办法。”

牵牛子默不作声，似乎猜出这位辈分、修为在天山都奇高的修士心中所想，无奈一笑，不太想提及。

刘余转头看向牵牛子，‘祸水东引’，“观主，既然接替老山主位置，又是幼孤名义上师傅，即便他已经斩断因果，可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真要出手，还得你亲自出马。”

牵牛子笑了笑，有气无力道：“那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