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当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很清楚颜宝钗的性子，但是能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就非常高兴，听见雨水拍打瓦片的声音，逐渐把目光移向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也不清楚因为什么原因，总之这场雨来的莫名其妙。

静楼淅淅沥沥的小雨当中，那位被白袍女子切为两截的年轻将领在经过金甲卫商议之后被拿起，绑在骏马身上，大燕法不责众，他们来时知道‘秦王府奉圣旨捉拿凶手’，只要有圣旨就行，真假那便不是他们能管的。

在亲眼目睹那一场来去匆匆的战斗后，他们不觉得靠着手上弩机能射杀楼上的白袍女子，而且刚刚那一抹浓郁气息让他们想起来那一年小圣山学宫的某位先生送弟子到听雨楼，他们护送皇上迎接的时候身上那股气息，简直一模一样。

当时小圣山那位先生可是被天子称作‘圣贤’，莫非楼上的白袍女子也是圣贤？那也就相当于第二个道种，要知道，现如今截教那个道种也不过才准六境，天底下年轻一辈子准六境的修士三指而已。

其实谁又知道，截教道种如今二十二岁，而颜宝钗则是二十一岁，而且还差几个月才满，这种境界在东胜神洲原本就属于中上游，如果真人、天君不出手的话，她迟早会俯瞰人间。

金甲卫们不去想那么多，一声令下，骑马前行。

数百金甲卫死了十多个，被李当归打伤二十多个，他们怎么来的，此刻就怎么走，马蹄声整齐划一，抬首挺胸，大燕金甲士永远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人傲气就被磨灭。

在颜宝钗抵达准六境之后心情奇好，胃口大开，李当归跑到楼下叫了一堆吃食，等候食物的闲暇光阴就坐在一旁与那个中年人唠嗑起来，李当归实在想不明白花甲老人与中年男子说了些什么话，那个中年男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前一刻还有些小人姿态，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与少年攀谈‘之乎者也’，谈论‘君子六艺’、吟作‘诗书礼仪’，只是看着李当归欲言又止的模样，所以每次说到深奥问题的时候中年男子总会刻意岔开，以免气氛尴尬，后来发现在聊起风土人情上李当归就像是开闸的洪水扑来，他也就顺着各地风俗说下去，读书人之间的事情偶有谈及，在得知少年竟然有那么一段流亡生涯的时候，中年男子彻底敞开心扉，也说出了为什么引兵的理由。

人之初，性本善，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想当过街老鼠。

李当归心思细腻，现在又被颜宝钗灌输那么多道理，心里半信半疑，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况且那将军也被杀了，就像颜宝钗所说的‘他三生三世都翻不出一个好看的浪花’，所以他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有些言语不去藏拙。

更何况李当归也知道颜姑娘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依靠手中法宝，哪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了大燕天子，他们也只能干瞪眼。

修为说是通天彻地也不为过。

关于风土人情，中年人哪怕多活了几十年，在李当归身前仍然小巫见大巫，但是他也总不能光听不说，偶尔会拿出擅长的话题，就像山河中的锦绣文章，这一点对于李当归来讲根本就是天书。

亲自拿来一壶好茶，他笑道：“天底下的士子文人们大多崇古贬今，除了江南之外，山河中少有文人能做到一视同仁，我心中与江南文人们看法相同，觉得一个读书人哪怕没有锦绣文章又有什么关系？殊不知儒家三千君子，其中也有许多人不见得有一篇文章流传于世，可门中弟子仍旧是一山胜一山，若是单纯论起腹中诗书，恐怕天底下没人有曹子建一半。”

李当归喜欢听那些故事，尤其是读书人，或许就真像杜若所说‘不去读书真的可惜了’，想起长安城暮秋论道大会的时候，听见桃子坞酒客们所说的‘八斗高才’便兴致大发，催促道：“先生请继续说。”

中年人见少年如此，眼眸中一抹复杂转瞬即逝，端起茶喝了一口，瞬间觉得心情舒畅，看着李当归，笑道：“山河中的学宫都把那篇锦绣文章当作千古佳文流传，听说曹子建八斗高才却没去春秋学宫读书，反而是入了三家道教之一，拜在圣人门庭下，便是道家修士也把那篇《洛神赋》反复咀嚼，不过道家修士就不喜欢像读书人一样咬文爵字，便觉得天底下真的有洛神不是？那曹子建可曾真正见过洛神？”

“除了曹子建之外的读书人，那便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就是北唐皇朝第一甲李幼孤，文武奇才，早年间靠腹中诗书混迹于青楼勾栏，清婉缠绵，塞上云烟，读书人的风格可任意转换，写得出清秋词曲，也能作治国文章，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文章横贯北唐，只是传闻此人乃是痴情之人，后不知什么原因弃文就武，提起三尺青锋长剑登天山学艺，更是听闻此人武道剑三修，在山河四洲也是少有的奇才，学艺不过几年就登了天上掌教的位置，不过后来传说他境界一跌再跌。”

谈起李幼孤的时候，中年人看了看李当归，很显然，这个少年除了还看不出有痴情的模样之外，很多地方都与李幼孤相同。

武安皇帝搜集诸子百家典籍，燕宫藏书三千七百万卷，中年人虽说不是什么神仙修士，但是对于山河中的事情却有所了解，只不过并非了如指掌罢了，很多东西都是从书上得知，有些纸上谈兵的嫌疑。

就李当归来说，像他这种没有剑的剑士，中年男子是头一次见到，倒是楼上那个白袍女子先前那一幕让他忍不住胆寒。

在他通风报信之前向张天亮了解过一些情况，那女子来自于拂尘仙山，秦王府那位颇有盛名的武夫也有些顾虑，不清楚是否有什么法宝护身，于是就让张天亮这么一个替死鬼前来试探，现如今两招就被解决，刚才的动静显然修为更上一层楼，看着秦王府的计划泡汤，他心中莫名其妙有些喜悦。

李当归神色如常，中年人接着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实在是把少年引以为知己，兴趣大好，向李当归说着为何十多年不回家，为什么要替秦王府那个名声不太好的郡主当差，原因就是这位不惑之年的男子想在繁华大燕搏得一席之地，堂堂七尺读书人竟答应去做那些小人行径，也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原因，加上郡主与天子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更让中年人胆子壮了不少。

当被郡主告知那刺杀永安君的凶手就住在自家客栈的时候，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且又恰好临近老爹生辰所以自告奋勇，郡主也很爽快的答应下来，大家互利互惠，如此行为也不会给人留下口舌，哪怕传进天子上耳朵他顶多背一个‘小人’的头衔，如果能得到一席之地，小人与君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出乎预料了，他与张天亮一样都被郡主当了第一颗过河的卒子，哪怕他是个不恪守圣人礼仪的读书人，可骨子里仍旧留有七尺傲骨，对于这件事情，中年人有些恼怒。

若是他反应稍微慢一步，那今天就要多死一个人。

中年人提了一壶酒，独自喝了一口，酒壮怂人胆，提高了嗓门，言语之中略带歉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先前多有得罪。”

李当归笑了笑，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心中还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轻轻回了一句‘没关系’。

中年人重新正视着少年，他满脸笃定神色，“公子这一次登了尘山是十拿九稳了。”

李当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听到中年男子这一句话后，心里咯噔一下，满脸希冀神色，接下来就是震惊。

中年男子自顾自的笑了笑，似乎已经把少年看穿，如同论道的士子文人口若悬河，侃侃而谈道：“我虽然不是修士，但不代表不知道修士，像公子这种修为根本就瞒不住，气机实际上就跟人呼吸一样，要想隐藏气机，那便要学会屏息，这个阶段对于你来说太困难，当踏进第二境界，第三境界就是小事一桩，不过那也只能瞒一下我们这些没有修为的人。”

“我没有亲眼见过什么剑仙，可剑士遇见过不少，但是像公子这种背着一把伞的剑士倒是头一次。”

李当归停顿片刻，转头望向外边，那被撞碎的木墙透着‘秋寒’的风，眼前的陋巷天街小雨润如酥，雨中的巷弄，轮廓静柔，像江南烟雨，原本该是炎炎夏日，如今却是‘秋寒’。

他没有回答中年男子的话，独自欣赏不可多得的景色。

中年男子没有在意那些细节，大抵是良心发现，势必要当一个不拘小节的大丈夫，口语有些惋惜道：“有些可惜，若是一个月前，公子这样的剑意便是山河中也很少见，若是在登山的时候脱颖而出，说不定那位剑仙便会将你点为关门弟子，可山上的樵夫说那位剑仙已经闭关冲击‘自知境’，也不知真假，他也许准备再一次登背剑山，想要北上妖土杀一只大妖重新证明山河剑士也不一定，剑仙的脾性，实在不好琢磨。”

李当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少年很想问中年男子为何知道这么多。

中年男子一杯清茶入喉，与酒混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笑道：“我活了四十多年。”

儒生们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年男子便是属于前半句，这个极有可能读书几十万卷书的中年人腹中学识渊博，虽然他内心提防着中年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胸有点墨。

静楼外的雨水忽然大了起来，偏东的雨水顺着那大洞拍进酒楼，中年人急忙搬起一张桌子暂时把洞挡住，楼上似乎等不及的白袍女子走出房间，低头看着楼下与中年人有说有笑的少年，眉头微蹙，只是她没有下楼的打算，站在护栏旁边就看着李当归，当被中年人发现，她目光渐渐偏移。

中年男子酒量很好，一壶酒下去不见醉意，偶然间看见楼上眉头微蹙的白袍女子，目光与之对视片刻，只觉得背心有股寒意袭来，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再看向李当归的时候，他一肚子话瞬间就没有心思说下去，提起酒壶，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李当归有些不解。

之后带着吃食回到房间，他不明白这姑娘又怎么了，怕问出口她又奋起打人，所以就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自吃的津津有味。

颜宝钗看了李当归一眼，她也懒得去教训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