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金甲卫足以封锁陋巷，但被赶出去的资深酒客们并没有就此别过的意思，提着一壶酒，一身夏日单薄的衣衫站在绵绵不绝雨水之后尚存一些‘秋寒’的巷弄里，他们或是紧张不安，或是兴奋希冀，看着那被一脚踢出来的将军，或多或少有些惋惜，哪怕后者已经言明，可心中却还是在猜测始末。

那位气焰嚣张走进静楼的将军被人踢了出来，身后带着木屑，重重的砸石墙上，跌倒在积水中，激起雨水飞扬。

陋巷之内，没人说话。

李当归提着油纸伞跑到楼下，透过木墙上的洞看着地上的张天亮，一脸平静，眼眸中极其专注认真，似乎把颜姑最后那一席话记在心里，想要把眼前的光景烙印心中，引以为戒。

白袍女子的狠辣出乎意料，让数百金甲卫们面面相觑，自家将军都没看清楚，他们就更不用说了。

张天亮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他锤炼春秋武道多年，还也不至于被那么一脚就踢倒地不起，这趟出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第一点便是那少年哪里是没打开天府的小修士，这一次回去他倒也不怕被天子责罚，反正拿的是秦王府的调令，只是那郡主与天子的关系实在是太诡异了，哪怕是他守护皇城这么多年也不敢断定圣上会不会因为那小丫头一句话就爆怒，若是真的要推卸责任，他也有把握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只是那也就意味着把事情闹得难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人四大异姓王之首，他一个小小的将军就算逃得过初一，还能躲不过十五？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金甲卫在大燕皇城出了事情，到时候天子追责下来，可就实在是有趣，天子脚下被人端掉最强护卫队，那与在长安大明宫杀玄甲军有什么差别？要知道当今天子可是被坊间士子们点评为‘杀伐果断’，燕夏之后便渐渐出现另外一个词‘暴戾’，只是这位天子与前朝那些皇帝不同，他对于自己的性子拿捏的恰到好处，现如今谁也嗅到了永安君一事中的不平常，既然如此，谁又愿意当第二个骠骑大将军呢？

不管当今天子贤明也好，暴戾也罢，总之那是一位手中掌握百万里疆域的人，杀人只是一念之间，要是真想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他是匹夫没错，可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

常年护卫皇城，一年四季见到天子的机会也不少，张天亮神情逐渐平静，嘴唇轻动，并没有吐出什么字眼，可那些金甲卫们却退后三步。

在看见那白袍女子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丢下杀心的时候，张天亮神色开始冷淡起来，泥佛还有三分火气，况且是人。

在初次涉及修行大道的清白少年心中或许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对于拂尘山嫡传弟子来说那便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看着顾头顾尾，眼眸中流露犹豫冷淡的张天亮，颜宝钗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开口问道：“你替谁当差？”

金甲卫便相当于御林军，自然也就是替天子当差，如今却替秦王府郡主办事，天子的心胸或许极其大度，可以不追究什么欺君之罪，可唯独不太愿意看见守护皇城的嫡系卫队被人随意调遣，尤其对方还是一位王爷，所以，哪怕那什么郡主与天子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便像她父皇玄武门那时一样，有些事情天子可以六亲不认。

张天亮气喘吁吁，被那估摸着有一万斤力道打在腹上，现如今五脏六腑仍旧没有平静下来，站在那水洼之中缓了这么久，提起一口气，身上气势已经与最开始有了天壤之别，像是一个胸闷气短的人在说话，义正言辞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哪怕春秋武道寸步难行，张天亮还是达到了第九楼，山河中一个修士的资源足以培养五六个武夫，其中很大原因便是武夫对于一个人的毅力要求实在是太高，尤其是前十楼，能有如此毅力，自然也不会是那种大老粗，或许谈不上心思细腻，可也不至于什么时候都被人牵着鼻子走，言语之中便是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凡宫廷中人，大多数都明白一点，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说了就会立即没命，若是说错了一句话，哪怕今日活下来，它日也会被天子追责。

文武清流们没人不怕坊间流言，尤其是那些个资深酒客，二两黄汤下肚就头晕脑胀，会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很可惜，颜宝钗并不是背着伞的少年，似乎是专门给了张天亮留遗言的时间，当他说出那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时候轻轻笑了笑，美艳不可方物，手中另外一把弯刀微微一震，颜宝钗站在屋檐底下，看着那堵被砸出痕迹的石墙，看着那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年轻将领，眼角余光看着那些退后三步手臂弩机渐渐放下的金甲卫，握刀的手骤然一紧。

砰然一声犹如燕夏战场那雷鸣般的战鼓激昂，她右脚一步踏进青石板巷道的积水中，溅起水花朵朵，天府内运起一口气瞬息之间就游遍数百窍穴，茅塞顿开，向那墙下的年轻人冲杀而去。

下一秒，那位将领便被一道鸿芒拦腰切断。

没有太多的花里胡哨，极为干净利落。

颜宝钗弯腰捡起另外一把弯刀，重新叩在腰间，看着上半截尸身，讥笑道：“杀你也需要法器？”

转身就走，朝着楼上而去。

当得起意气风发，那般英姿飒爽。

少年背着伞赶紧追了过去，在踏进房门那一刻，转身看见金甲卫并没有冲过来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搭理。

永远闭上眼睛的金甲卫统领被那群金甲卫围在其中，看戏的资深酒客们重新回到静楼，明天，或许就是今日，坊间便会流传出各种各样的故事，颜宝钗和李当归安安静静的回到房间，看似风平浪静，可李当归能感觉到颜宝钗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在杀掉那个年轻将领的那一刻眼眸中就没有多余的神采，好像《传记》上所说失去三魂七魄留着一道元神的人。

关上房门，转身便看见颜宝钗露出一丝笑容，好像在知道少年心思之后特意做出的回应，然后低声说道：“今日多叫一些肉。”

“好。”李当归也不多想立刻就回答，之后把地上那些银箭清理干净，丢到了后边。

李当归跑去楼下特意叫了三份肉，或许颜姑娘今日打累了，也许是单纯想尝尝味道，李当归还让掌柜煮了一碗带着煎蛋的面，那位带兵来的中年人差点被掌柜断了父子关系，中年人抱着少年求情，他看得出来依照楼上那个白袍女子的话，不论怎么说都难逃一死，因此也就把活下去的希望全寄托在李当归身上，哪里有读书人的样子。

李当归现在脑海里还回响着颜宝钗所说的那三句话，犹豫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下来，掌柜的也当请客，李当归端着饭菜来到二楼，正思考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却没想到颜姑娘已经释然了。

用她的话说便是，那种小人物三生三世也翻不起风浪，可杀可留，不过还是给这个像涉世未深少女一般天真的家伙灌输了很多道理。

现如今这个拂尘山的女弟子又多了一项任务，那便是分别之前让李当归知晓‘山河险恶，人心难测’。

………

与颜宝钗一起，李当归还是那样‘当爹又当娘’，每天除了洗澡穿衣吃饭睡觉之外，一天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由少年一个人完成，房间内，李当归吃着面条，她与少年说着很多故事。

“五岁以前，准确来说自我可以落地行走开始便随着李幼孤修行，剑道，武道，人间修士，奇门遁甲雨露均沾，那会儿学了很多纸上谈兵的东西，我自幼便过目不忘，这个能力除了我之外便没人知道。”

“五岁的时候，我被父皇送到拂尘山上修行，李幼孤告诉我父皇花了一半的国库，还答应了拂尘老祖立庙宇的要求，那时候我便发誓要潜心修行，十五岁之前一定要成为拂尘山第一人。”

“七岁的时候，我知道了同龄人之中还有一个奇才，便是截教那个道种隋行之，老祖说此人‘生而知之’、’落地行走’、‘出世能言’，因此被圣人赐名为‘行之’，七岁，在我迈出修行大道的第一步的时候，他已经走完了前三境，根基稳固，世间罕见，那会儿我便发誓要追上他，三十岁之前让山河中的修士提起天才的时候，第一时间会不自觉念出‘颜宝钗’这个名字。”

“十一的时候，我走进第四境，顺利当上了老祖的嫡传弟子，也就是那一刻，我便是拂尘山第一人，提前四年完成了目标，那会儿我开始随着老祖游历山河，在大燕居庸山第一次杀人，那人只是一个百姓，膝下有子，当时老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杀人不需要理由’，然后老祖却没把那个十恶不赦的人杀掉，她又告诉我一句话‘杀不杀，杀谁，全凭心情’。”

“十二岁的时候，我领会了许多道理，与此同时开始修炼诸子百家、奇门遁甲，也是那一刻，我被老祖发现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于是便被老祖带着四处听道，青峰山紫阳洞，五龙山云霄洞，九仙山桃源洞……，三家道教洞天福地去过很多地方。”

“十四岁的时候，听闻阐教圣人开坛讲道，老祖特意带我前去听道，那之后的事情我与你说起过，也就是那时候，我走进了东胜神洲大半修士的眼帘，那会我便把目标变为超过截教那位道种，实际上山河修士与世俗皇朝间根本没有什么差别，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修士也是如此，若能证紫霞大道，杀一个人，是好是坏，那些很重要吗？！就像徐冉修一样，若是能得道，一生破数百城关，屠城十中占九。”

………

李当归也不知道颜宝钗是什么心情，也许单纯的想让自己明白山河险恶，也许她也像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并不是书上所记载那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也会吐出心中的故事，李当归知道颜姑娘现在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终没有开口，听的极其认真。

少年不是在听故事，把它当作了自己的经历，有些地方，何其相似。

颜宝钗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二十多年，现如今终于有一个人肯安静听完，也便一股脑的吐出来。

她不知道的是，今天在少年心中留下了另外一个印象。

楼下渐渐有了动静，原来是那群金甲卫们准备把年轻将领的尸体带回燕宫。

东胜神洲之中。

静楼之内，只有一个少年满脸笑容。

有一位白袍女子端坐桌前，脸上笑容难得一见，那么现如今愁容便是罕见。

她看起来不是那么美，头顶却有气息升起，宛如黄昏炊烟袅袅。

每一段话就好像魂魄破碎，好像那精美的瓷器被重重摔在地上，而恰好是自己心爱的那一件。

少年闭目而笑，笑容极其难看，或许听到了那一段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有感而发。

白袍女子脸上竟然有读书人的得意，好像因为一口气吐出了心中故事，心情与长安城那个打破心魔的少年一样。

亦如春风，来也得意，去也得意。

李当归欲言又止。

颜宝钗轻轻笑了笑。

今日我亦如春风，山河中去留得意。

那一刻，那抹气息流光溢彩，神色惹人。

这一年，那座不可一世的大燕皇朝，下起了一场雨。

人间忧愁，天上来洗。

那个白袍女子，头顶三寸气息，宛如漫天星辰。

第五境开天眼还未歇息片刻，准六境便已来袭。

这一年，这座天下尽烦愁的大燕皇朝，那个二十岁的白袍女子，终于追上了道种。

她也可以请命老祖参悟圣贤大道，苦修千年金身法相。

看着闭目而笑的少年，她轻声喃语，“李当归，见到你，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