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极迟，长安城寒气还未消失，李当归闭着眼睛仍能够清晰感受到被褥带来的温暖，这让他很满意，五岁就开始逃难的少年有吃完上顿没下顿的光阴，知道食不果腹的感觉，明白什么是衣不蔽体，因此他很珍惜这种温暖幸福，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道理，世阀豪族们或许千百年都难以领会。

翻身起床，李当归拿起木剑就开始新一天的修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清晨黄昏，少年只要稍微生出倦意，抬起头遥望一眼颜姑娘所指了尘山的方向就会乐此不疲。

三百六十行，颜宝钗行行皆有所沾，少年却唯独钟意‘剑道’，颜宝钗对剑谈不上喜欢，也不厌恶，因此就只教了李当归一套剑经《春秋》，而且她只会这套剑经。

李当归照着演了几遍后听见颜宝钗房间传出轻微的响声，不去想也知道这位天潢贵胄终于舍得起床了，一炷香时间，她走出房间就把那狭长双刀丢到少年脚下，要他拿起照着端剑的法子练习，然后告诉少年‘刀不离剑’的道理。

看起来薄弱虫翼的双刀异常沉重，李当归端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瘫倒地上，但是那双刀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水平，尽管坐到地上，手臂仍旧没有倾斜。

哪怕见识过少年的毅力，但是每次看见都会震惊，她走过去低头看着少年“狼狈”的样子，手臂向下，袖中立马滑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粒婴儿指头大小的药丸，抓着李当归后脑的衣服，轻轻一提就让李当归站起，他转过头正想说话就看见心悸悸的颜宝钗一巴掌打过来，来不及躲闪，嘴里瞬间就被喂进一粒不知道名堂的药丸。

对于不知来历的东西，李当归始终咽不下去。

颜宝钗没有给少年吐出来的机会，立马又是一巴掌打下来，那颗药丸顺利滚进腹中，当时并没有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样，可是一盏茶功夫后就感觉周身血液中混进一股暖流，像冬日阳光夏季清风，稍许时间后，李当归神清气爽，弯腰挽起裤脚，发现走桩、提气的内外伤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现如今，李当归也知道自己吃的是灵丹妙药了，他清楚颜姑娘的脾性，也就没有开口答谢，唯有笑脸璀璨。

接下来颜宝钗就‘原形毕露’了，她没有像李当归初次学剑那样一开始就演示玄妙招式，也不再讲那些繁琐的道理，只是让他如同学剑一样，一直重复几个动作，斜撩，竖劈，横砍，回掠。

颜宝钗肯大清早就教李当归修行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少年不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不用考虑他资质、根骨，单靠着那份勤能补拙的毅力也会看见成效，就像刚开始学剑一样，一天下来，一个月下来，几个月过来李当归都不会说半句埋怨的话，相反关于不懂的地方问题很多。

这让颜宝钗很满意，可也是最心烦的一点，但是又无可奈何，她顶多算拂尘山上一个地位较高的弟子，初开天眼，距离开山立派的境界还有十亿八千里要走，而且这家伙的问题刁专得很，她每次都只能用‘勤能补拙’的道理搪塞过去，不过这家伙也还就真的相信了，傻乎乎的！

待到天下清明，李当归就要出门买药，这一点让颜宝钗很喜欢，皇宫内那小厮哪里有这么勤快。

………………

天地间雨雾蒙蒙，大明宫今日极其安静，这座北唐九州四海第一规模的宫殿数万的太监宫女们噤若寒蝉，五更时分掌印太监就交待了许多事情，他们都知道那位李大人今日一早就被天子单独召进御书房，便是有些想法也不会妄加猜测，文武百官们清楚那位天子贤明，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宛如耳畔春雷鸣响。现如今金銮殿上为了长乐公主征婚的事情焦头烂额，长安城世家豪族的士子们就像是哑巴一样，爹娘们生怕自家子弟踏进皇家这趟浑水，而且边关一大早就传回燕夏已经开战的消息，很多事情堆到一起，一朝爆发，那位天子的心情便愈发不好，巡逻的玄甲军们已经忘记掌印太监来回跑了多少趟，那位李大人一进御书房便有两名太监被处斩，当文武百官们得知偌大一座皇朝竟然需要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给出什么办法，反而集体劝天子“三思而后行”，如今北唐仍旧处于百废俱兴的时候，天灾人祸不断，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去培养一名修士，何况还是十不存一的剑士，那位天子当场便把奏折丢到大殿上，怒气冲霄，整个金銮殿也就两人有胆子继续劝诫。

往常这种群臣进谏的时候，魏玄成每次都是充当和事佬的角色，首先把利弊关系向文武大臣们分析的头头是道，又与天子言明其中玄妙关系，然后长孙国舅站出来点头，那便能保住许多人的性命，也能给天子一个台阶。

坐在金銮大殿上，那位天子还是想起李幼孤的话，也知道今日注定不能把事情敲定，便把话题转移到今日边关送来的燕夏战报，天下哪个君王不想一统四国驾驭九州？燕夏战火绵延一千七百里，永安君马踏平原八百里，一夜之间就破了大夏十八座城池，眼看天关即将被打破，皇室将沦为俘虏，大夏三个时辰就送来十七封求援书，又是割地送礼，又是和亲…。

这种事情文武百官倒是心有默契，知道一旦大燕打破夏都，依靠着大燕皇朝半个春秋甲子年的底蕴，他们休憩半月就可以转身朝着山海关而来。

因此，朝会过后，长安城就布满了告示，一是为长乐公主征婚不讲出身，只讲才高八斗、品行端正，二便是要渡过楚江出兵大燕。

李当归买药的时候经过府衙听见师爷拿着圣旨颂念，假传圣旨这种诛九族的事情老百姓们可没有胆子干，官衙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念了，墙上又张贴了告诉那自然不会有假，北唐向来都有一个先喜后忧的规矩，一个时辰前，长安城的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便都知道了当今天子要为长乐公主征婚的事情，虽然明言来者不拒，可很多东西各自心知肚明就行，一个时辰后就传出燕夏大战，实际上这个消息坊间早已经开始流传，只不过由于官府没有说话，百姓们就私底下说一说，要知道，妖言惑众与假传圣旨同罪处理，榜上大概内容就是天子贤明不忍生灵涂炭，与百官们敲定出兵援助大夏。

北唐皇朝鼎盛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高祖沿用前朝政策也省去很多麻烦，立国二十余年的北唐就已经有与大燕皇朝交锋的魄气，国力强盛甚至可以直接开战，四座皇朝之中唯独西蜀与北唐实力相当，却因为背后有拂尘山的撑着，所以大燕很少直接与北唐开火，大多时候都是‘严厉谴责’，然后大燕朝廷百官们一致认为可以欺负大夏。

三千年底蕴的大燕军队杀出来的威名震慑九州，周边八百诸侯向来都是墙头草，他们对于燕夏这场大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个魄力极大的君王还好，要是遇见一个开疆不足、守土有余的君侯，每逢两国开战就要与群臣们商议如何才能保证国土不会被趁机侵占，不过大燕深厚的底蕴足以让十多个诸侯国出兵一起讨伐大夏。

大燕身靠洞阳仙山，这座东胜神洲颇有名气的修行洞府也派出修士跟随，目的是防止大夏狗急跳墙，实际上世俗皇朝开战这种事情，仙家洞府都有明确律令不得插手，尤其是各个山峰亲传弟子被看管的极严，他们一旦下山帮助任何一方，那滔天杀孽足够让他以后的修行大道寸步难行，可是既然享受人家香火，那就不能坐视不理，故而就派了几位修为不高、资质稍差的外门弟子撑撑颜面，即便如此，这群修士万军从中一样来去自如。

现如今圣旨一出，一上午就有七八名玄甲军统领出城调兵遣将，李当归想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颜姑娘，他把药揣进怀中，抬头看了一眼雨后天晴的美妙光景，天那边有一道彩虹升起，并不是五颜六色，只有鲜红，告示上那大燕势如破竹的局势不知道又是杀了多少人才有血气冲天的景色，少年怔怔愣神，回过神来后就跑回小庭院，这一次他点心都没来得及买，慌慌张张推开大门，那个白袍女子就安安静静的躺在庭院中，听见动静，她瞥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笑道：“以战养战是短期内提高实力最有效的方法，你要不要去燕夏战场看一看？”

李当归一脸茫然，就像小时候被门夹了脑袋一样，他怎么就忘记了颜姑娘有‘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的手段呢？！抓了抓头，这些年他见过的死人不少，尤其是楚江尸横遍野，可杀人到底从来没有过，别说杀人，杀鸡都没有试过，看着颜宝钗像诉说小事风轻云淡的模样，李当归心中翻江倒海，“官衙说十七个诸侯国加上大燕，一百七十多万人，又有仙家派来的修士，我看这一次大夏要像西楚一样亡国了，只希望永安君不像徐冉修那样破一城就屠一城。”

颜宝钗品尝着还未吃完的桂花糕，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剑士们提起剑迟早会有一天要北上杀妖，那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李当归挽起裤脚指着结痂的腿肚子，说道：“我走桩都能摔伤，去那里不就跟送死一样吗？”

颜宝钗扯了扯嘴角，这家伙歪理一堆，她讥讽道：“那就你这模样还想去了尘山？去岁还说着豪言壮志，什么一剑要天地失色，星河倒流，我看就是图一时爽快，像你这种畏手畏脚的剑士，怎么可能有姑娘喜欢？”

李当归动了动嘴唇想要反驳，可隐藏心底那些事让他有些余悸，一听到烽火狼烟就会想起楚江大战爹娘死在自己眼前的那种无奈，他低着头默许了颜宝钗的冷嘲热讽。

少年的心思哪里瞒得住自幼生在皇宫高楼这种勾心斗角，后来又被送到仙家洞府修行的女子，修行大道障碍不断，现如今少年就遇到了阻隔大道的第一道大门，她循循善诱，“万物有灵，杀一只鸡，踩一株草与杀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况且要想去了尘山就必须往前走，就会经过燕夏战场。”

李当归坐到她身旁，沉思半晌，轻声问道：“我们不可以绕道吗？我听浥前辈说剑士也不一定非要杀妖，那只不过是向天下证明自己的一个途径，只要心无旁鹫，何必挂念那些虚名，而且大燕身后有一座仙山，杀了一个人，接下来就有另外一个人，源源不断，何时才能消停？”

破除障碍这种事与心魔无异，她打开天眼的时候还废了一番功夫，因此不会恼怒少年钻牛角尖的想法，想了想，她转头朝着少年露出笑容，脸上那对梨涡浮现，说道：“凡俗的事情圣人们不会管，他们眼中只有修行大道，就像西楚一样，历史都由胜利者书写，如果那个时候你强大一点，说不定爹娘就不会死去，但是要想变强就必须往前走，你懂我的意思吧？”

李当归默不作声，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颜宝钗见这家伙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也就不再循循善诱，开始拿话激他，“李当归，要知道剑士可是号称‘山河杀伤力第一’，降妖除魔向来一马当先，哪怕那场大战之后背剑山的剑士们青黄不接，可提起剑仍旧有孤身进妖土的气魄，手中三尺青锋就是道理……怎么？现如今去杀一两个人都犹豫不决，像你这样子一辈子也保护不了别人，哪怕登上了尘山又有什么用？”

李当归还是有些犹豫，他没有回答颜宝钗，但是神色有些松动。

颜宝钗笑了笑，继续说道：“天底下哪里有不杀人的修士，了尘山就在北方，立派的时候寓意就是与背剑山遥相呼应，我听说那上边的剑士们幻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北上妖土亲手斩杀一只大妖，用它的血来祭剑。”

颜宝钗认真的看着李当归，她忽然问道：“想不想去了尘山？”

这一次，少年斩钉截铁道：“想。”

颜宝钗动了动嘴唇，笑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李当归目光移向那道彩虹，不去想那些会扰乱心思的陈年旧事，小声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颜宝钗想了片刻，勉强解释道：“背剑山上有教义严明‘天地有正气，剑妖不两立’，你提起剑那便不能袖手旁观，这样说不定会影响以后的修行，我身为北唐人，天子既然发兵，那我便有义务帮助大夏，你也别把他们看太高，仙家洞府的嫡传弟子们要替宗门延续香火，他们不会轻易下山，山上每一次派下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修为不高、资质愚钝的外门弟子，如果立大功就有机会当一座皇朝的供奉，天子下旨修庙宇雕石像享受一镇香火，那种人来多少我砍多少。”

平常一天也见不到几句话的白袍女子，今天与李当归细腻的讲着道理，让少年很高兴，他记得颜姑娘有说过‘她只与看的顺眼的人讲道理，不顺眼的人动刀子’。

她脸颊那对梨涡也极美，往常三五天都不见露出一次。

快要走出‘胡同’的李当归抬起脸满脸笑容，像个傻子，然后跑回房间拿出炉子开始煎药，犹豫许久，还是说道：“颜姑娘，我有点怕死怎么办？我还不想死，我娘希望我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来。”

颜宝钗拍着胸脯保证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掉一个头发。”

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添加道：“你娘还是有朝一日登上那座剑士才好，要想不被淘汰，那就必须有实力，就目前来说以战养战是最有效的办法。”

李当归低头看着炉中火苗，这一次出乎意料的平静，“我遇见了李幼孤，就是那个皇庭第一甲，他也跟我说了很多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登了尘山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娘亲生前的愿望，听起来是不是很傻？”

颜宝钗没有说话，李当归这样一句话的意思有很多种，但她自认为与他相处了半年的光阴，对于少年的性子抓的很稳，觉得这就是一个被困在那些琐事中走不出来的家伙。

自打踏进小庭院第一天起，他就像头老牛一样任劳任怨，买药、煎药，一个人能当六七个人使用，每次谈起爹娘的事情就会变的拘束。

颜宝钗忽然灵机一动，“七尺男儿，是不是自当一言九鼎？”

李当归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点头道：“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难收。”

颜宝钗笑容灿烂，“那你喜欢我不？”

李当归虽然心中不太明白颜姑娘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颜宝钗笑意不减，“我喜欢的人起码也得是道家天君，儒家君子，可不是你这种胆小鬼。”

李当归默然不语，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思绪杂乱无章。

颜宝钗凑到李当归身前，有一股清香，她俯身看着少年，眯眼问道：“你觉得呢？”

他站起身，“我想清楚了，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颜宝钗回到原位，少年又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平静道：“等两天。”

李当归呆滞当场，他觉得自己应该被骗了。

这个拂尘山的仙家修士，看穿了少年的心思，气笑道：“都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