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道内多了两具尸体，众人议论纷纷，沸沸扬扬，不光是长安第一名楼桃子坞，整个长安城的勾栏都在窃窃私语着有关武仙城主仆二人的话题，那座满城衣冠皆武夫的地方，桃子坞的说书先生便是合着浥轻尘的话说是有妖精作孽杀人，讲的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有的则是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两位云海中的神仙打架，五色霞光殃及池鱼，因此便有近些日子非同寻常的天气，或者干脆说是大隋皇朝的冤魂来了，冤有头，债有主。

颜宝钗回来的很晚，也可以说是很早，李当归守了一宿，清晨时分，听见外边有些响动，还未起身就看见她走进大门，一袭白袍不染尘埃，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颜宝钗只字不提，李当归心里略微有些好奇，不过也没有问出口，虽说颜姑娘来自仙山宗门，又有不俗的修为，可是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只知道长安城来了一只妖精，理所当然的就以为颜姑娘是去捉妖了，现如今看见她这幅风霜满面的模样，途中应该有些坎坷，不过结果很好。

她平安归来，照例从袖中拿出十多两银子递给李当归，与往日稍微不同，今日的药材多了几样，分量大了一些，或许是捉拿妖精的缘故，所以药材特意多了几钱，李当归默默记住之后，就一如既往的小跑去药铺拿药，途中遇见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置若罔闻，回来的时候听见酒楼说书先生壮丽高歌，小憩片刻，最后只有拐进巷弄的时候看见太甲真人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

回到小庭院，点火、煎药一气呵成，半个时辰后，颜宝钗接过少年端来的药碗，喝了一口，眉头微蹙，味道苦了不少，一口喝尽，然后把碗还给李当归，看着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突然笑了，懒得去想那些琐事，也没有打趣的少年的心思，待嘴中苦涩去尽，一本正经道：“别想太多，不过小事一桩而已，并不是那只妖精，只是遇两个不只天高地厚的人，讲道理这种事情，要看与谁讲，我向来不太喜欢自命清高的人，何况长安城也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有什么天君真人坐镇，哪怕真的是洞天福地，还暴露人前，机缘唾手可得，但是也要有一个先来后到，我就是如此，与看的顺眼的人讲道理，看不顺眼的人动刀子，所以他们被我给解决了………看在你一宿没睡的份上，我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说吧。”

英气勃发的女子肺腑之言悉数吐出，没来由的有着一股春风得意，杀两个人对她来说似乎再正常不过。

只不过很可惜，李当归没钱也没时间去听她的大道理，他腹中学识太浅，不像文人墨客那般腹有诗书气自华，家中藏书数万，更不是曹子建那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且就是随身小婢女每日清晨也要朗诵一段诗书，用以前黄袍道士的话就是“儒生们常喜欢的事情，每日三省吾身，可将天地正气胸中藏”，因此，李当归很多时候就会像此刻一样，只不过他对于更深层次的说法有些陌生，所以李当归是属于那种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人，对于颜姑娘这样一段话，他权然摸不着头脑，没清楚为什么一言不合便要杀人，不过却是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

颜宝钗原本就没有打算告诉少年太多事情，而且，她总不可能把自己命悬一线这种会被笑话一辈子的糗事说出来，看他低着头苦苦冥思的模样，知道这家伙憋不出来有什么好‘愿望’，也就拿出往日舞的那把铁剑，循循善诱道：“要不要试试？”

李当归雀雀欲试，但迟迟没有接手那把铁剑，她在天子皇城杀了人，少年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不想横生枝节。

她看了少年一眼，对于自己‘一番好意’就这样被拒绝不以为然，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又添加道：“要不然你就跟着我，万仙大会之后我保准你高官厚禄，衣锦还乡，你要是觉得不够的话，有时间我让你一身大红袍打马游街，绕着长安城转一圈，到时候就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李当归看向颜宝钗，很快又把视线移开，这位颜姑娘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他想了很久，最后脸色莫名微红，提高嗓门，不容置疑道：“颜姑娘………我想修行、学剑、登山，身背三尺青峰剑，胸藏正意，要天地失色，星河倒流。”

颜宝钗眉毛一挑，‘就你’二字险些脱口而出，白袍女子心思飞转，害怕打击到少年幼小心灵，忽然想起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嘴角微微上扬，右手伸出，张开变掌，自顾自喃语片刻，然后虚手一握，手中顿时生起一寸白气，与此同时，拇指指尖压住中指指尖，眯起眼睛，对准石墙，轻轻一弹，白气如同脱弓箭矢，瞬间就把围墙打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洞，她有些得意，好像是在告诉少年说‘这只是区区小道，上不了台面’，看着少年目瞪口呆的模样，笑着说道：“光是这一招就够你学几年。”

李当归心神恍惚，好不容易才壮起胆子，被她屈指一弹立马就气馁了。

颜宝钗笑了笑，身姿前倾，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换了个话题，轻声问道：“要不然你告诉我喜欢哪家姑娘，我让官衙的老爷帮你提亲，要知道，四品大员亲自上门提亲，倍有牌面，你想想，带一个漂亮姑娘还乡祭祖，好不逍遥。”

李当归偷偷看了颜宝钗一眼，心思乱如麻，最后抬起头，鼓起勇气道：“我喜欢你。”

她，拂尘山千年难见的奇才，北唐皇朝长公主，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到他的头上，险些把少年拍翻，“真喜欢我？”

李当归抱着脑袋，微微抬头，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中想起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有了勇气，斩钉截铁道：“真的。”

修行大道，剑仙，长生不朽太过虚无缥缈，甚至高官俸禄现如今对于李当归来说还有些遥不可及，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他总需要一个平平安安活下去的理由，或是为了登山，或是学艺，不为爹娘，只为自己。

李当归狠狠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重复道：“颜姑娘，我……李当归，喜欢你。”

她只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很有趣，哪怕逃出西蜀，游历江南，来到天都，可还没有认识到山河险恶、不知人心难测，漫不经心道：“万仙大会上我会一枝独秀，我就会变成东胜神洲同龄人中第一，那个时候什么道祖、佛陀都会求我当他们弟子，所以喜欢我的人，起码也得是真人、天君，最差也得是一个圣贤，不能是花架子，必须要有北上妖土杀妖的胆魄，再不济也得是某座山门的亲传弟子、虽然不是道种，可要有道种的资质，像你的话……怎么着也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剑仙才行。”

李当归就坐在她旁边，仰起脸，笑得很开心，如同那年漫山桃花，“那行。”

她翻了一个白眼，这家伙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真人、天君代表着什么，也没有说什么狠话打击他。

遇见颜宝钗以前，李当归认为一辈子首先平平安安就好，遇见颜姑娘以后，就像那个太甲真人所言，有些事情不能一味混吃等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要强求。

当然，像这些歪道理自然不可以与其他人分享，自己心知肚明就好，省的又被颜姑娘拍打。

白袍女子没有和小自己六岁的少年斤斤计较什么，不去调笑、打趣他，谁喜欢谁的这种事情实在幼稚，修行大道太无情，哪怕有情，她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喜欢上这么一个小家伙，不过桃子坞那小丫头，她见过几次，模样俊俏，心地不错，倒是与这家伙十分搭配。

对于她来说，十四岁，还是太小。

她自顾自的点头，要是这家伙到时候被了尘山丢弃，回来得时候一定要亲自去说媒，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她不当那个‘毁婚’的坏人。

李当归仰望初生斜阳，照进小庭院的金色阳光极美，转头看一眼身旁女子的侧颜，他发现颜姑娘不太会隐藏一些心事，正如同自己也不会隐藏一样。

……………

颜宝钗没有与李当归说儿女情长是不是修行大忌，只是重新问他要不要学剑，她虽然不喜欢刀剑，可当初为了师门考核什么都学过一些。

这一次，少年的下定决心。

李当归笃定要变成顶天立地的大剑仙，那就需要一步一个脚印，为了能够顺利登上了尘山，他接过了那把铁剑，很重，就像手中拿着几百斤的重物，看着白袍女子，幽幽思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颜宝钗已经想好了说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对于教导旁人修行学艺，她也是第一次，看着李当归那副如同孩提蹒跚学步的表情，拖着剑来到庭院之中，她想了想，脸上光彩照人，笑着说道：“人间有九境修士，实际上就跟台阶一样，每一个境界就是一步台梯，只不过其中多了几道分水岭几处拐角而已，第一道分水岭就像江湖术士求签卜卦一样，我们称之为‘开天眼’，并不是《传记》中所记载的那些天君‘眉心开眼’，那是法宝，不是什么修为，修士所说的天眼一开，可以观测凡人过去未来、祸福吉凶，甚至也能看出一部分自己的情况，然后避开，这也就是修士与普通人的明显的差别之一，如果你能莅临修士第九境，眼前的风景依旧会有一座大山，那个时候不要认为看到了山峰，抬头看向山峰，实际上自己身处山腰，学海无涯，我希望………我是说如果，你有朝一日能达到那种境界，千万不要认为自已经登临山巅。”

很浅显的道理，她直言不讳。

李当归若有所思，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懂了。”

学海无涯苦作舟，对于这句话李当归深有体会，因为他亲身经历过。

颜宝钗神色逐渐凝重，身子慢慢坐正，少年也知道接下来会是最重要的知识，席地而坐，他端正衣襟，抬头凝视看着白袍女子，满脸认真，对于李当归的反应她很满意，眼中有了笑意，说道：“人间九境修士，春秋九品武夫，每三个境界一划分，炼体，炼气，炼神各自对应三个小境界，一步一台阶，一步一层天，总得来说大同小异，但是一步也错不得，它们之所以能被称作大道，还有着最重要的一点，‘耐心’，所谓岁月漫长，欲速则不达。”

实际上山河中有关人间修士的说法千奇百怪，大家各执一词，但是殊途同归，对于修行大道颜宝钗知道的也是寥寥无几，她并不是最顶端的圣人，不能一言道尽天下事，但是关于人间修士后四境，山河中说法都一样，她望着少年一丝不苟的脸庞，不在意今日所说他是否能够消化，轻声说道：“前三境界简单来说就是常说的‘洗筋伐髓’，把狭窄小道经过开凿变成通天大道的过程，就好像挖红薯，满是泥土，虽然能吃却难以下咽，不过要洗干净之后就别有滋味，吃饱了就会有力气，也就是‘九牛二虎之力’，自身筋骨虽不如春秋武道那般铜皮铁骨，可相较于凡人也胜之千倍有余，之后就是气聚天府，这个境界注意的便是‘气聚’二字，反之则是‘聚气’，举个例子，如同剑士奴剑、驭剑、御剑，它们都离不开‘气’。”

“武道说丹田，修士说天府，关于前五境各自说法不同，但只需要知道，春秋武道也好，人间修士也罢，它们都需要不俗悟性，也就是学塾先生所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师傅并不能把徒弟牵到山巅，一个人最后能爬到山腰还是登临山顶，最关键还是看自身。”

与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颜宝钗总会举一个实际例子，就像“开天眼”，便真正双指并拢划过眼前，双眼泛白，把少年爹娘的事情说的有头有尾。

李当归听的如坠云雾，痴痴的望着门槛上娓娓道来的白袍女子，听进去一半，吐出去一半，他心神摇曳。

颜宝钗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宿没睡，她实在是有些困倦，声音降低不少，说道：“差不多了，我说太多你一时间消化不了，人间修士九个境界，光是前三境便把十之三四的人堵截，第五开天眼更是难如登天，资质不足、悟性稍差便会被困上千年，苦修千年却也是徒劳无益，穷文富武这个道理天下共用，修行大道讲四个字，缘、财、根、悟，按照你孑然一身的家底，注定与‘财’无关，资质、根骨、暂且不论，‘机缘’却说不清道不明，不过勤能补拙，我估摸着你勤修一辈子，能被人称为‘剑士’就谢天谢地了，山河杀伤力第一，可不是说着玩的。”

李当归拿起铁剑，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咬着牙还是拿得动，慢慢起身，问道：“接下来我要怎么练？”

白袍女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端剑吧，春秋武道有句话‘拳打三分，脚踢七分’，说的便是桩功要稳，要是剑都拿不稳，那也就不用学剑了，人与剑如同武夫气血凝聚合一，以后若是遇见头顶金黄气血的武夫，别想太多，跑，那类武夫便如同渡过九重劫难的大妖，身躯足以媲美先天神灵，修为不足，多少人上去都是白给。”

李当归轻轻嗯了一声，“那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学一会，晚一点我再去帮你抓药，不过我还是那些药材吗？”

颜宝钗晃了晃手，示意少年自己学，站起身，想起一事，背对着少年叮嘱道：“自己小心一点，有不懂的地方等我醒了再说。”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拿着估摸着一百多斤的铁剑，呈水平端着，半个时辰一换，脑海中回忆着每日清晨颜姑娘舞的那一套剑招。

少年自幼记性便好，一招一式都烙印心中。

颜宝钗没有转身搭理少年，她实在是太累了，那武夫看不出道行深浅，就是那看似轻轻的一招便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走回房间，端起桌子上早已冷了多时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喉，然后瘫倒床上，恍恍惚惚的看着蚊帐，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整个人瞬间跨了，皱着眉头，“你到底是谁呢？”

白袍女子翻了个身，不去想是谁出手杀了那主仆二人，闭着眼睛。

房间外边，突然想起一道清脆声音，“颜姑娘，我需要端多久，书上说劳逸结合，时间长了会不会不太好？”

颜宝钗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气氛古怪。

少年察觉到了不妙，立即转身跑到小庭院，继续端着剑，也是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孤松，扎根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