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密林遮挡的昏黄余光洒下，今日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伸出舌头舔舐被草叶划开的细小伤口，小北终于将眼前这垄青灵草给割完了。待指尖的痒痛减弱，小北挽起袖子擦了擦汗，尘灰和汗液混在一起，在秀气的小脸上留下淡淡纹路，活像一只小花猫。

“小北，我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去，太阳落山了，镇外不安全。”一旁田里的大叔朝小北喊道。

“嗯。”小北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声音软软糯糯，也不知大叔听见没。

大叔看着田里蹲着的小小身影，摇了摇头。捡起脚边的破布条，捆好农具，把满背篓的青灵草背上，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空旷的田地里再没有其他的人，小北松了口气，站起身张开手臂，舒展下酸痛的腰背。

“嗯哼~”

感受着骨骼咔咔作响，小北不禁发出了舒服的哼声。双手一撑，跳上田坎，小北看着自家田里还剩大半待割的青灵草，想着回去又要被骂，开始发愁。

不过腹中咕咕响着，又饿又累，小北实在没了力气，向后一靠，躺在堆成一团的青灵草上。

青灵草的味道很淡，不难闻，只是闻了许多年，小北也开始讨厌起这普普通通的青草气味，就像讨厌自己平平淡淡的人生一样。

“好无聊啊。”

躺着的视线中，落日的光景完全被树干挡住，小北只好偏过头，看向了左侧的山林，发起呆来。

那是向南的方向，愈向南去，地势就越发的高。群山绵延，峰林兀立，在视线的尽头是一座直穿云霄的山峰，上半截没入了云层，不知其高。

听镇里的老人讲，那座山峰叫截天峰，在南域的任何地方，只要抬头就能看见。

要知道南域足足占了灵虚界的四分之一，这样的说法可谓不合常理，但老人只说了四个字。

神仙手段。

小北知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镇上就有一位，小北亲眼见到过。那位仙长一拳能碎山石，一跃可上层楼，挥挥手便可惊退镇外食人的野兽。

更厉害的是，南边的群峰上还住着可以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仙人。

但不管怎样，小北还是想象不出创造截天峰是需要怎样强大的力量，又是何种人物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不过这样的仙人一定很有钱，小北想。

听镇里老人说，南域除了上入云霄的山峰，亦有千尺深潭，万丈悬崖。苍翠墨绿是这片土地的色调，经历千年风霜摧折的古木茂然挺拔，数也数不尽。

灵气生机旺盛，大批外界少见的天材地宝、灵物异怪藏于其中。就连那些千古之帝，人族大能也喜欢将自己的陵墓藏于南域，隐没天地山川之间。

而这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指染的。毕竟南域是灵虚界竞争最激烈的地方，生物的本性被激发的淋漓尽致。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镇里的老人说过，一开始的南域并没有人族聚居生存，只有那些寻仙问道、通灵御气的强大修仙者才能在这茫茫荒林中来去自如。

凡俗之人对那些身负奇异，手段非常之辈都尊称一声仙人。而那些仙人却自称修士，修仙之士。

数千年来，无数外界之人进入南域寻宝，除却修士之外，不乏一些寻机投巧之辈，但生死难说，祸福难料，其中大部分没能力再走出去，被困在了南域。

更多的还是在这里开山立派的强大修士，自负有二三本事，却不知这南域的汹涌暗潮，过不了几十年，门派衰退破败，其门人只能放弃灵山宝地，混迹荒野之中。

这些落难之人交聚在一起，渐渐的，一个个小村小镇出现在了南域，人族也开始成南域生态的一环。

偏远之地，不属皇城管辖，亦不受宗门庇护。毒瘴弥漫，妖兽虎视，每年都有许多村落荒废，又会有新的村落在别处兴起。

小北生活的丰义镇，在方圆百里内，是最大的人口聚集地，有着三千人口。即便如此，在浩大的南域，些许风浪，便可翻覆。

所幸再往南走两百多里路，便是这片荒林中最大的城池——星霞城。星霞城有宗门扶持，是众修士出入南域的聚集落脚之地，有强大的修士守护，又有各路商队来往，繁荣昌盛，安全无虞。

丰义百姓只要向城里奉上珍贵灵物，就可换得城中修士坐镇，免去妖兽侵扰。

至于丰义镇的灵物从何而来，得靠镇子中那块灵田。每年立春，播下火黎萸的种子，到了霜降前后，便可收获五、六枚品质上佳的火萸果。据说这种灵果，能促进修行，在各大仙门十分抢手。

“嘚嘎~嘎嘚~”

逐渐飘远的思绪，被一阵怪异的叫声拉扯回来。

小北坐起身，看见一旁的老树上，停满了灰色的大嘴鸦。这种长着大大头壳、长长嘴喙的鸦类，专吃夜间到田里寻食的蛇尾鼠。当然，没有鲜活的蛇尾鼠时，后山那些无人掩埋的腐烂陈尸也可饱腹。

毕竟对于南域生灵来说，活下去才是首要目标。

大嘴鸦们歪着头，直愣愣盯着树下的人，发出狭长的叫声，催促她快点离开。其余的镇民都已回家，待最后这道身影消失，就是鸦族盛宴开始的时候。

小北没有自己的家，小北是一个孤儿。

不知生于何处，不知生于何时，就连十五岁的年纪，也是那位把自己从鬼门关拖出来的老道士推测的。

“嘚嘎~嘎嘚~”

又是接连的鸦叫，小北一阵心烦，捡起脚边的石子扔向前方，石子的劲道非常大，狠狠砸在一只大嘴鸦长长的喙上。

大嘴鸦吃痛，发出惨叫，引起满树黑鸦扑腾。

群鸦的叫声非常难听，在这空阔的田野间，十分渗人。

傍晚的风，惊起寒意。

回过神，夕阳的最后一角沉下山头，天暗了下来。小北赶忙将青灵草收进背篓，抓起镰刀，一路小跑回到镇子。

踏上街道，渐渐有人声响起。然而一股莫名的感觉蹿上小北心间，内心生出一阵压抑恐惧，小北小小的身子逐渐佝偻起来。

小北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从自己八岁开始，只要有人在身旁，她就会感觉心悸。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这种怪病越发严重。从一开始手脚发软，到现在严重时的精神恍惚。

一群五六岁的孩童玩着幼稚的大侠游戏，见小北出现在街道上，纷纷跑到小北身旁，将其围住。

“周家女，没爹妈。”

“是个哑巴，不说话。”

“......”

孩童们唱着自编的歌谣，虽是童言，却中伤人心。一块小石子飞来，打中了小北的肩膀。

小北吃痛，下意识的伸手，想捡起石头反击。可身子偏偏不受控制地蹲了下来，双手抱住头，缩成一团。

一块又一块的小石子打在肩、背、胳膊上。

小北也不哭也不跑，只是死死地咬紧牙关，脑海中又开始出现模糊的人声，反反复复的说着同一个字，但小北听不清。

心中有着一股冲动，然而四肢却无力。

小北有些害怕，明明思想是自己，身体也是自己的，但偏偏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谁敢欺负我大老婆！”

一个八岁大的男孩从远处跑来，推倒外圈的孩童，挤进了包围中。然后舞着拳头，挡在了小北跟前。

“鼻涕鬼打人了，快跑啊！”

不知谁叫了一声，孩童们四散逃开。

“想跑？”男孩大叫一声，追了上去。

抬起头，看着越跑越远的男孩，小北将散落的青灵草捡回背篓，默默站起身，向家走去。

不一会儿，小北见到熟悉的院落，脚步慢了下来。拍掉衣服上的杂草枯枝，一番踌躇，还是推开大门。走到柴房，背篓还没放下，养母尖历的嗓音便传了出来。

“臭丫头！这么晚回来！也不怕被外面的虎狼叼了去！田里的草割多少了？”

“两…两垄。”小北瞄了眼还未铺满背篓的灵草，声音没有底气。

“什么！才两垄！隔壁阿牛抵的上五个你！把草烧了再进来吃饭！真没用！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小北鼻子一酸，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咬着牙，没让泪水落下来，小北在院子里生起火堆，架上铁网，把青灵草铺在铁网上烤干。

青灵草，是一种极容易养活的灵草，随处可种，随处可见。它可以吸收周围环境里的灵气，存于自身。但这种灵草，既无食用价值，也没药用价值，更对修炼无益。它唯一的用处，便是烧成灰后，洒在土壤里，能提升土壤的灵性。丰义镇就是用这个办法，来培育火黎萸。

烤去青灵草的水分，待叶片泛黄，用木棍扒拉到一旁铁桶。抓一把干草引火，烧成小半桶草灰。

收拾完院子，小北走进饭厅，养父母已经吃完饭，回去主屋。

桌上摆着一小碗稀饭，半块山芋，还有用野菜炖的大杂烩。正是夏季青黄不接的时候，碗里只飘着几粒米。即便如此，也已经比镇里大多数人吃的好了。

小北慢慢吃着，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不过正值夏时，倒无所谓。

没多久，一位穿着素色麻裙的妇女走进饭厅，盯着小北上下审视。“吃完回屋收拾一下，明早跟我去星霞城。”又想了想，继续说，“待会儿我拿一套衣服去你房间，到时候换上。”

“好。”小北低着头，没有问为什么，小声答应。

又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周翠玉气不打一处来，忍住没当场发作。扭着富态的腰身，去张罗其它琐事。

吃完饭，到灶房洗刷一番。估摸着戌时刚过半，向养父母打了个招呼，小北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唉...”周康安叼着烟杆，嚯嚯磨着手中的小刀，“这闺女，哪儿都好，模样也不差，就是这性格，忒膈应人了。”

“十年了，大灰都比她亲近人，她倒还养不熟。当初干嘛要捡她回来？”周翠玉没好气地回道。

“话不能这么说。”周康安顿了一下，侧身向磨刀石上浇点水，继续说，“你不也是我捡回来的？”

“嗯？！”周翠玉瞪向周康安。

“不是，不是。”周康安摸了摸鼻子，连忙改口，“一个小女娃，被扔在冰天雪地里，怪可怜的。”

周翠玉没接这一茬，开口说道：“明天我送她去仙门参加选拔，要耽搁大半个月。”

“家里你得顾好了，别让周飞整天游手好闲。”周翠玉坐在油灯旁，准备缝补衣服，虚着眼睛，线头却怎么也穿不进针孔，“来，你帮我穿穿，眼睛看不清了。”说着，便把手中的针线递给周康安。

“放心。”周康安放下刀，吸了一口烟，伸手接过针线，“送走也好，既然这闺女不喜欢咱们家，也不亲近我们，那就去外面闯一闯吧。其实只要她像个普通的姑娘家就够了，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要周飞了。”把穿好的针线插在油灯旁的短衫上，周安康又拿起小刀，慢慢磨着。

“哼！”周翠玉冷哼一声，“谁要她喜欢了，她能跟咱家周飞比吗！”

“希望当初老仙人没有骗我们，”周康安抬眼看了一下，又垂下眼皮去摆弄自己的猎具，“真要被宗门选上，能得不少钱吧。”

“据说是挺多的，足够我们家搬进星霞城了。”

暗沉沉的老屋里，夫妇两人一人一句，谈着闲话。也就入睡前的时间，才能有这样的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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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坐在窗边，望着深邃的夜空，一件不是很新但没有补丁的青色襦裙搭在膝上，裙身绣着浅色的云纹。小北见过这条裙子，周翠玉将它放在一个木箱里，常在没人时拿出来看上一眼，又默默地放回去。

　　“小北姐，在干嘛呢？”周飞猛地从窗台下窜出来，一张脸红扑扑的，应该是才从外面玩了回来。

　　小北瞟了一眼男孩，没有理睬。周飞也不气馁，继续搭话：“听娘说，你们明天要去星霞城。”

　　“嗯。”

　　“去干嘛？”见到小北回话，周飞偷偷握拳一挥。

　　“不知道。”小北摇了摇头，周姨没说，她也没问。

周飞晃着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不会是送你去仙门吧！”

“嗯？”小北看着周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周飞用手比划了半天，才开口，“听娘说，以前有个道士发现你有修仙的潜质，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二牛、三娃前天没见着人，大狗子说他们去星霞城参见仙门选拔了。我们家从来就没去过星霞城，这次肯定是送你去仙门。”

“是吗。”小北心里一愣，脸上却是毫无变化。

小北没有反应，但是周飞却急了，“你都十五岁了，正是去仙门的年纪，我以为阿爹阿娘会把你留下当我老婆呢。”

瞪了周飞一下，小北继续抬头望月亮，不再回话。

“我也想去仙门，不过爹娘说我没有天资。”偷偷盯了小北一眼，见她依旧不接话，继续说：“听说要走两百七十里路呢。”

“......”，沉默。

看来小北是不打算理睬自己了，周飞失了兴致，捡起窗外的木棍，又跑到街上玩去了。

“噗~”

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身影走掉，小北没忍住笑了出来，周飞从来没有因怪病而疏远自己，算是小北心里很重要的人。然后就是周叔，周姨再靠后点，因为她会教训人。

不过嘛，当周飞的大老婆是不可能的，小北暗暗想着，我只当他是个弟弟。

烦人的家伙走掉，小北把窗户一关，抓起襦裙，坐到木床上。

为什么要把我送去仙门呢？

小北自问。

是因为不想要我了吗？

小北垂下头，有些难过。不过自己本来就是孤儿，在哪里都一样，仙门也好，丰义镇也好，没有区别。

不过终于可以去外面看看了，小北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伸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抓出一枚玉佩，还有一块淡紫色的萤石。

这玉佩是发现小北时，身上唯一的物品，得带在身上。

那石头是在后山的小溪里捡的，很好看，如果要走的话，就留给周飞吧。

一想到自己可能前往仙门，小北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

甩了甩头，小北将内心的不安平息，吹灭了床头的灯，把玉佩贴在心口。

“二百七十里路，有多远呢？”睡意朦胧中，小北低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