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郡太守府前,依旧是人头攒动。
家中有儿郎魂归沙场的妇人们,哭哭啼啼,有的领着孩子,有的孤身一人,叩头拜谢朝廷的抚恤。
还有不少人,指指点点,想来应是城内闲暇百姓,聚在一起看热闹,顺便过过嘴瘾。
“去了一万,只活下来五千,可见战况之惨烈啊!”
“可不是吗!对方可是有四五万人啊!”
“一万人,破数倍之敌,我朝将士勇武!”
“哎,可怜这姜氏,本就年迈多病,如今又失了孙儿,今后可就孤身一人了,临了归天,却连个替她操办后事的人都没有……”
“可怜哪!”
“我等也莫要只顾旁观,应当记住如姜氏一般的可怜人儿,今后若是力所能及,还是要帮上一帮。”
“言之有理!殉国将士遗属,理应关怀!”
“嘿嘿,我看哪,你们,是觊觎姜老太刚领的那五十两白银吧!”
“你这人,没心没肺,某不愿与你说话。”
市井坊间闲谈,大抵上都是这般。可以说得大义凛然,也可以说得刻薄尖酸,反正待到人群散去,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用为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语负责。
此时,离开了研经院的夏瑗与夏绵涯,也来到了太守府前。
一人依然是白衣白履,另一人,也换上了一袭素色长衫。
夏瑗见卫超与薛刚仍在交接兵牌、分发抚恤,便停住了脚步,叹道:“五千人,嘴巴一张,不过三字而已。一人一人地通报姓名,却需用上半日光景。英魂回乡,可不要催促,你我暂立于此处,等上一等吧。”
“殿下仁爱,绵涯钦佩。”换去了研经院弟子袍服的夏绵涯说道。
“夏老离世后,你便是孤身一人吗?”夏瑗打算利用这空当,与夏绵涯聊一聊往事。
“回殿下,阿爷未曾娶妻成家,绵涯是阿爷于山野之间捡拾而来,因而没有娘亲,也无兄弟。阿爷过世前,将绵涯托付给书院的李先生,直到现在,已有八载光景。”夏绵涯说完,有些伤怀,应是思念所致。
“年幼时,除了娘亲,便是夏老最为疼爱我。好吃的,各色糕、饼、米饭团,做得可是比娘亲好上百倍。还有好玩的,刀、剑、矛、枪,只要给夏老一根木头或者竹子,就没有他不会做的。哎……”说到最后,夏瑗长叹了一口气。
“人到了年岁,都会离世,还请殿下莫要念念不忘,徒增悲伤。”夏绵涯说道。
“恨只恨当时,夏翼的榆木脑袋还未开窍,夏老未得厚葬!”
虽说与夏翼的关系已然融洽,但一想到此事,夏瑗还是耿耿于怀。
“殿下,绵涯觉得,您错怪陛下了。早前,陛下于东原朝廷任职时,阿爷只是家仆。后来陛下立国登基,曾有意赐阿爷官职,奈何阿爷不愿为官,再三推辞,遂不了了之。于是直到阿爷去世,也仍是白身。平民离世,自然无需厚葬,因而,陛下并无过错,殿下过于计较,不是好事。”夏绵涯说道。
“夏老,一生都为夏家操劳,别说夏翼都做了皇帝了,就算是个县令,那点银钱,是拿不出来还是怎的?若说是因为身无官职,大可以追封一个啊,六品都行!老匹夫就是因为不喜我夏瑗,便迁怒于夏老!再明显不过!”夏瑗越说越激动,对皇帝的称呼,也由夏翼变成了老匹夫。
待夏瑗说完,夏绵涯缓缓跪了下来,说道:“若是因阿爷应该厚葬与否的问题,再让殿下与陛下生了嫌隙,那么绵涯便该遭千刀万剐,离世多年的阿爷也要遭挖坟鞭尸。纵然如此,也难以向天下人谢罪!”
“胡说八道!”
“殿下!若是一位老仆离世,陛下便予厚葬,那么,万千沙场埋骨的将士呢?仅是送还兵牌、银钱抚恤吗?阿爷疼爱殿下,正如殉国将士疼爱那啼哭小童,并无不同。”
夏绵涯跪在地上,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太守府门前。那里,一位妇人,领着垂髫小童,正接过薛刚递去的兵牌。
“父辈疼爱子侄,本就是人之常情,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若殿下是那小童,并无皇子身份,还能如先前一般怒吼吗?还能大骂当朝皇帝为老匹夫,为何不给杀敌殉国的阿爷厚葬吗?难道也是因为皇帝不喜皇子,而迁怒了边疆兵卒吗?”
“再说,何为厚葬?何为薄葬?或许,皇子殿下认为,疼爱他的夏老离世下葬,最不济也要是五品官员的牌面!可是,在绵涯看来,在村中百姓看来,有纸扎的侍女、房屋,甚至还有宝马雕车,已是极尽奢华!夏福乃是绵涯阿爷,并非殿下阿爷,还请殿下莫要再耿耿于怀!”
夏瑗眯起了双眼,“你是觉得,我凭借皇子的身份,在无理取闹吗?”
“殿下聪慧,一语中的!”夏绵涯丝毫不惧,回答得十分干脆。
“哼!如同激流关的徐参军一样,你二人,言语上都可对我不敬,还口口声声地说为我效力,笑话!”
“徐参军是何想法,绵涯自然不知。绵涯所期,乃是殿下晓事理、明是非,而已!”
“若是我一生无理取闹,一生不辨是非,你是不是此刻便拂袖而去?”
“回殿下,若真是那样,绵涯便一生跪地劝谏。”
“草包皇子,也值得你效力?”
“阿爷曾教诲绵涯,瑗皇子心性坚韧,可忍常人之不能忍。且心思玲珑,举一便能反三。可为三军主将,可为奇谋军师,亦可为一朝明君。绵涯深以为然!”
“夏老……错爱罢了。”夏瑗摇摇头,怅然若失,寻了一处台阶,坐了下来。
夏绵涯见状,也不起身,自顾自地看着身上借来的新衣。
“哎呀,跪的时间长了,膝盖处只怕难以洗净,从里到外可都是借来的,日后还要还给师弟,这可如何是好啊?”
想到此处,夏绵涯四处张望,想找来几片大树叶,垫在膝下。
不多时,便又骂自己愚蠢,三月初里头,春意盎然,大树之下,皆是泥土,哪里来的落叶啊?
不如学那习武之人,双膝离地,只凭脚尖发力,待掌握好了平衡,再用衣摆遮住双腿,便可以假乱真!
想到此处,夏绵涯心中高兴,于是脚尖用力,抬起双膝,下一瞬,便翻到在地……
忙不迭地重新跪好,双手轮流拍打着后背,心中懊悔不已。
夏绵涯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夏瑗,只见坐在台阶上的皇子殿下,正朝自己大笑,随后便听他喊道:“快起来吧,可不要把借来的素色长衫弄成了墨色,哈哈哈哈。”
夏绵涯匆匆一抱拳,立马站起了身,随后双手在膝盖处掸个不停,还不时地弯下腰,用力吹上几口。
忙碌间,夏瑗已经走到跟前,“行了行了,忙完几件事情,定会先带你去裁上十套,然后再去西疆。”
夏瑗说完,朝太守府前看了看,已散去了部分人群,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结束。
“不等了吧,过去喊了卫超,我们便去天石县吧。”夏瑗说道。
这皇子殿下,先前还与人争吵,此刻却如同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一样。
“绵涯遵命。”
二人缓步前行,来到军阵前方。卫、薛二人见皇子到来,自然躬身行礼,又引得赵太守与一众百姓跪了一地。
夏瑗见状,高声喊道:“诸位不必再跪,夏瑗仍要赶去天石县,安抚百姓、祭奠英魂。”
随后,抖一抖袍袖,双手抱拳,朝着众人弯腰行礼。
“此刻,就由我夏瑗,代替殉国的五千将士,对着蒲郡父老,喊一声,阿爷!喊一声,娘亲!唤一声,吾儿,唤一声,小女……”
众人闻言,皆是诧异无比!
一朝皇子,白衣白履,护送战死将士归乡,已是难能可贵!而此时,竟然朝着百姓,弯腰行礼,喊了一声阿爷,喊了一声娘亲,也唤了一声儿女!
“叩谢皇子殿下恩情!”
百姓感动涕零,悉数拜倒,大声齐呼!
夏绵涯也是吃惊不小,怎么都没想到皇子殿下能做到如此地步。
夏瑗转过身,“卫将军,走吧。薛将军,此处就劳烦你了。”
“殿下,卑职仅是蒲郡守将,算不得将军。殿下只管放心,此处交给薛刚就行。”薛刚抱拳说道,脸上的泪痕十分明显。
夏瑗三人正欲离开,忽闻一女子喊道:“殿下!”
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年轻妇人,拉拽着一名男子,穿过了人群,来到军阵前方。
卫超自然认得这两人,于是开口问道:“张夫人,张县令怎这般无精打采?”
“卫将军,夫君他整日里说自己有罪,身为天石县令,却弃了百姓,独自偷生。我已劝说月余,仍不见振作……”阿素带着哭腔说道。
薛刚闻言,恨恨说道:“天石县守军死战、百姓罹难之时,一县之令却不知道在何处,本就有罪,有何可劝!”
薛刚声音本就尖细,此刻听来,更是让旁人觉得是在挖苦。
“薛守将有所不知,乃是卫某差人护送张县令夫妇二人离开,彼时莽军尚未出现,怨不得张县令!”卫超说道。
夏瑗不想于此事上耗费时间,于是说道:“正好!随我同去天石,你要做的事情,可比我多得多!”
一月光景,不过转瞬,并不能让天石县恢复如初。
几人策马进了天石县,入眼皆是残垣断壁,大火烧过的痕迹依旧十分明显。百姓们三五人一起,清理着废墟,若是找到还能继续使用的东西,则会咧嘴一笑,并朝他人小小地炫耀一番。
还能用的,大抵上都是一些铁制的农具,重新镶上木柄即可。其余生活中主要的一些桌椅、床榻、橱柜,皆是木制,已被焚烧殆尽。
也有幸运人家,房屋未曾起火,此时已挤满了歇息的百姓,见到有人骑马进了县内,又纷纷出了房屋,靠近一些,看看来的是什么人,是否对自己重建家园有所帮助。
“张县令!”有人高呼道。
“真是张县令!”
“县令大人,您去哪了啊?街坊们到处找您哪?”
“是啊!可把大家伙给急的!”
“没事就好!”
卢雨护送张实离开时,正值晚间,因而县内大部分百姓皆不知情。
张实见百姓如此关怀自己,心中羞愧难当,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众百姓跟前。
“县令大人,您这是作甚?”
“您可别吓唬我们!快起来吧!”
张实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乡亲父老,张实有罪,有罪啊!”
一众百姓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县令到底是怎么了。其中有人也索性跪倒,说道:“县令大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说罪过,那也是我等有罪,未能守护好家园啊!”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跪下应和。
“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是我张实只顾自己逃命,丢下了全县乡亲!有罪的,是我张实!”张实跪着往前挪动几步,托住几人手臂,让他们起身。
“哪的话啊,县令大人!就算您是自己逃命,那也是逃得好啊!”
“就是啊!若是您留在此处,岂不是要糟?那日,莽贼就像是疯狗一般,见人就砍!”
“好在您逃跑了,第一处被莽贼破门而入,放火烧毁的,便是县衙!”
“哎,不少衙役未能逃出来,被活活烧死,死得那叫一个惨哪!我们清理尸身时,黏在……哎!”
众人一番话,说得张实更是控制不住情绪,紧紧抱住了面前一人,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被张实抱住的百姓,拍了拍自家县令的后背。
“好了好了,县令大人,莫要学我家婆娘,整日里只知道哭哭啼啼。我让她替我拧一把布巾擦擦汗水,都不愿动。估摸着是我太宠爱她了,待重建了家园,非得揍上一顿消消气才行。”
“哎哟,丁老三,如花似玉的婆娘,你舍得打吗?也就是过过嘴瘾吧,哈哈哈哈。”一旁有人打趣道。
“老王你滚一边儿去!有你什么事啊?”
“你若是舍不得,我来替你打,保证打得啪啪作响,哈哈哈哈。”
“呸,去你的吧!”丁老三啐道。
张实身后的卫超闻言,十分厌恶这位叫做老王的中年猥琐大汉。却又懒得与其计较,只在心中骂道:“定是你祖坟冒了青烟!若是思华现在此处,你恐怕已是笑也不敢笑,哭也不敢哭!”
夏瑗则是皱了皱眉头,往前走了几步,随后,面朝着张实,蹲了下来。
“张县令,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此地百姓已说了许多,你可曾见有责怪你的言语?大家可都是指望着你回来,带领幸存百姓重建天石县呢!再这么下去,可就真的是有罪了!”
张实闻言,终于放开了丁老三,用衣袖擦净了泪水,拜倒在地,说道:“皇子殿下,微臣知错!即刻便制定部署重建方案,应当以民居优先……”
“你无需向我汇报,给百姓一个交代便可!”夏瑗直接打断了张实,随后站起身来,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只脚踩在了那跪着的老王膝盖上。
“哎哟……”老王惨呼一声,双手捂着膝盖滚到在地。
听闻县令说出了皇子殿下,一众百姓正惊诧愣神,皆被老王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吓得不轻,双肩全数高高耸起。
“你大爷的!瞎叫唤什么呀!吓老子一跳!”
一位离得最近、孔武有力的青壮汉子骂完,一巴掌拍在老王的背上。
“哎哟……”
“诸位乡亲,夏瑗代表朝廷,慰问天石县受难百姓!相关银钱、物资,稍后会从蒲郡调拨而来,诸位只管放心。待家园重建,夏瑗再过来祝贺!”夏瑗说完,腰身微躬,朝众百姓行了一礼。
张实带头喊道:“叩谢皇子大恩!”
“叩谢皇子大恩!”一众百姓纷纷高呼。
“卫将军,带我去神工府吧,别让几位骑长,和众铁骑等急了!”
“遵命!”卫超答应一声,走在前面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