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我不答允，你也要去？”一位老者捋捋胡须，询问一位正于案前端坐的少年。

“先生，此番学生定是要去的。”少年答道。

“那疾病极易散播，你还是老老实实在院内研习圣贤名著吧，以免死于非命。”老先生劝阻道。

“先生，您就不能盼我点好吗？我还未出得院门，您便这般咒我。”少年看似有些生气。

“老夫还要怎样盼你好？不想你去，乃是怕你染了恶疾！你是我的首席弟子，也是我研经院最为聪慧的学生，老夫自然愿你身体康健，将来入得朝廷，拜相封侯！”

原来这里是研经院，那这老者和少年，想必便是李伯兴与夏绵涯了。

“太守公文里说得清楚，但凡略懂些药物医理，便须去那临水县医治染疾百姓。学生虽算不得精通，但也早已踏过了略懂的门槛，若是不去，岂不是违抗太守命令？”夏绵涯说道。

“你自己不说，谁能知道？反正老夫只知道你是来我研经院读书识字，是否有其他才能，我是全然不知。”李茂品上一口热茶，“哎呀，好茶！不错不错。”

“您看那吴渔弟弟，已在院门处站了一个时辰。太守封了蒲郡城，无法回家探望，只能这般倚着院门愣神，也再无心思读书认字。先生不觉得可怜吗？”夏绵涯希望用这临水县来的穷苦人家娃娃打动先生。

“这娃娃，着实愚笨了些。在我研经院已有月余，至今连自己姓名也写不出，此刻宁愿耗费光景，站着发愣，也不知来案前多加练习。既可惜了他家中辛苦攒下的银钱，又辜负了爷娘的期望，着实该罚！”李茂丝毫不为所动。

“先生怎如此凉薄？双亲生死未卜，何人能够不牵不挂？”夏绵涯语气有些重了。

“老夫凉薄？不许你去，难道算不得牵挂于你？”李茂反问。

“绵涯自幼受阿爷教诲，习诸子百家典籍，道、法、儒、墨、农、兵、医，只待有朝一日，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朝廷定安天下；能祈雨顺风调，驱蝗鼠之灾，为百姓谋求安康！”夏绵涯说道。

“皆为长久之筹谋，不必急于一时。”李茂说道。

“今有一县百姓蒙难，绵涯实难置之不理，大丈夫立于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不论先生如何阻拦，绵涯终究会去。”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你须答应老夫一事。”

“先生请说。”

“自出得院门之后起，但凡遇见有官职、军职在身之人，多与人家交谈，拉近些关系，只是暂勿表明立场。”李茂捋捋胡须。

“多谢先生提醒，只是学生已有打算。”

“终究下了决心，要丢下老夫一人了？”

“除绵涯之外，研经院另有十数名学生，年龄大些的已经十七八岁，年幼者尚才六岁，有他们整日里与先生相伴，定然不会寂寥无趣。”得到李茂同意之后，夏绵涯心情愉悦了不少。

李茂一想起时常还需要替六岁孩童更换尿湿的里裤，忍不住皱皱眉头，低骂一声：“竖子！”

“先生，绵涯这便与您告辞了，须早些到蒲郡西门等候，再过半个时辰，兵马就要启程。”夏绵涯躬身行了一礼，随后转身往外走去。

“你此时便表明立场，可是已寻得可靠后盾？”李茂看着最喜爱的学生背影问道。

夏绵涯闻言，转过身来，再行一礼，道：“大梁皇子正月初八便入我朝境内，整日与彦棠殿下相伴，至今未归。”

“这样啊，当是八九不离十了。去吧，去吧，便留老夫一人孤独终老吧。”李茂向着少年挥挥手。

“先生万莫有此想法，当勤奋育人，他日桃李遍天下，世人皆以研经院为学堂之首！”少年也向须发皆白的先生挥一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蒲郡城西门内，夏绵涯已换了衣衫，遮住口鼻，此时正站定等待。仔细看去，却是道士模样打扮，青丝用桃木发簪束于头顶，一身青白道袍，右手持一柄浮尘搭于左臂，背后背着一只竹筐，里面装着几本书籍和不少药材。

片刻，城内行来大队人马，领头之人甲胄裹身，虽也蒙住了口鼻，夏绵涯还是认出他来，蒲郡守将薛刚。

不似大部分军中将领，皆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也不似卫超那般身材匀称、结实，这薛刚，身形与姓名毫不沾边，四肢又瘦又细，也不知他到底何处来的力气，去挥舞手中战刀枪矛。

薛刚的右侧，是为这浩荡队伍送行的太守赵宏。传言卫超任蒲郡太守时，与薛刚相处得可不是很融洽，而赵宏上任后，身形瘦小宛若妇人的薛刚却时常跟随左右，恰似赵宏的小妾。此皆坊间流言，当不得真，且不去管他。

待领头两人走到近前，夏绵涯迎上前去，拱手道：“赵大人，薛将军，草民夏绵涯，奉皇子命，随同蒲郡队伍前往临水县。”

二人闻言，纷纷翻身下马，拱手回礼。赵宏正待开口，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少年，只得半张着嘴楞住。好在一旁的薛刚及时出声：“阁下可与后方郎中们同行。”算是给赵宏化去了尴尬。

赵宏心中忖道，皇子单单派此一人，且年岁不过十三四，又是一身仙风道骨打扮，想来定是本领不凡，薛刚此番言语，却是有些不妥。

于是稍加思索，接过话语，道：“小仙长，临水县疫情颇重，薛将军急于赶路，所以言语直白了些，莫怪。小仙长若走得累了，可自行上去拉载被服药材的车辆暂歇。”

“赵大人，您的马可否借与绵涯？”夏绵涯同样着急赶路，队伍后方大部分都是步行，拉货的马车自然也快不了。

皇子麾下，怎会连马都购置不起？定是这小仙长怪罪我等言语无礼，才戏耍于我。赵宏如是想着，嘴里却说：“这马脚程不错，刚刚喂食过，便赠予小仙长。”

“绵涯谢过赵大人。”夏绵涯拱手说道，随后便过去牵了缰绳，扶住马鞍，轻盈一跃，上了马背。双脚轻点马背，回头对薛刚说道：“队伍浩荡缓慢，薛将军可分拨快骑先行赶去，封住临水县各出入口，不可使染疾之人走出县外散播。”

夏绵涯说完，双脚加力，马儿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薛刚也未曾回话，也来不及回话，但是他还是采纳了少年的建议，命令五十快骑先行赶去，封住各个路口。

临水县内，徐念正观察着染疾百姓的症状，不时自言自语，突然被一声公鸭嗓子般的呼喊吓了一跳。

“参军---”原来是一名衙役过来寻自己报信，应是跑得岔气了，才发出这般声音。

“不好了！不好了！”衙役连声报忧。

“又有百姓发了症状？哥哥莫要慌张，快些送来这里。”徐念只道是又有百姓染疾发病。

“哪里啊！是有人跑出县外去了！”衙役直拍大腿。

徐念腾得站起来，跃至衙役面前，扯住他的衣衫，喝问道：“不是叫哥哥们定要守住路口，不可放出去一人吗？手中的木棍是纸糊的吗？”

“参军大人啊，临水县各方向共有五个出口，我们人手哪里得够啊？刚刚东面出口十数个壮汉强行冲卡，我们仅有三人，哪里能……”

“好了好了！”徐念打断了衙役的话，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子暴躁了些，哥哥莫怪。”

徐念知道，此刻听再多的解释也无济于事，十来人拼命往外冲，两三人说什么都没办法阻拦住。

“那些人可有染疾症状？”徐念平复一下思绪，问道。

“看似没有，他们也自说身体如常，还说凭什么让无疾之人也待在这里，等死吗？”衙役答道。

“鼠目寸光，恐将祸害他人！”徐念恨恨道。

“参军，郡里兵马何时能到？有了先例，我怕还会有人强行冲出县去。”

衙役的担心很有必要，徐念也点头表示赞同，只是眼下除了等待增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时光一点点消耗，已值黄昏，徐念已在临水县一日有余。他绞尽脑汁，翻遍了腹中学识，也未曾配制出祛疾药方。

感染了恶疾的百姓，症状与一般风寒无甚差别，常用药方却毫无作用，徐念前后改良数次，每次都胸有成竹，可是到最后皆如石沉大海，连缓解症状的作用都未起到。

正一筹莫展之际，百姓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隐约有马蹄声入耳。徐念心道，莫不是蒲郡兵马已至，太好了！赶忙出了药铺后院，往正门跑去。

待跑到门外，只看见一年轻道士正翻身下马，刚要开口询问，却被对方抢先一步。

“染疾百姓皆集中于此处？”

“是。”徐念下意识地回答道。

“所料不差，快带我去看看。”这年轻道士自然是先行赶来的夏绵涯了。也不等面前之人答话，径自拉住他的手往药铺内跑去。

入眼尽是受难百姓的惨状，夏绵涯心中难受，问道：“可有人亡故？”

徐念挣脱出被紧紧握住的右手，答道：“眼下尚无，不过有几人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带我去瞧瞧。”

徐念闻言，怕又被这怪人捉了手，忙将双手背于身后，说道：“最里面那几个便是。”

夏绵涯小跑过去，卸下背上的竹筐，取出一卷棉布，展开后出现大大小小数十根银针。他取出几根，照着几个穴位刺下去，病人颤动了几下，随后舒展开了因剧烈咳嗽而蜷缩在一起的身躯。

徐念见状，一拍双手，喊道：“有效！”

可是一转眼的功夫，病人又咳嗽起来，刚刚伸直的躯体又弯曲到极点。

“看来此疾甚恶，是急不得了。”夏绵涯自言自语道。

徐念拍手时，以为这怪人手段通天，应可扭转眼下局势，谁知仍是空欢喜一场，心中一泄气，问道：“你这娃娃，是何人啊？”

“哦，只因担心疫情，却忘了自通姓名，我叫夏绵涯。只是徐参军不过年长我数岁，怎可学大人模样叫我娃娃？”

“你姓夏？”

“并非本朝皇族。”

“素未谋面，你怎知我姓名、官职？”

“东面把守路口的衙役与我说了，封县是徐参军的命令。”

“那也不见得我就是徐参军。”

“参军上一句话不是已经承认了？”

“有意思，比战先有趣多了。说说，你替谁办事？”徐念心想，终于碰见一个会聊天的人。

“绵涯替皇子办事。”夏绵涯看着徐念的眼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