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城自东原一百二十九年由郡城变为都城后，已有二十年，期间大大小小扩建数次，至今已比二十年前大了两倍有余，共有三周城墙，陵州城也由内向外分为皇城、内城和外城三部分。

城内人口也增长了近一倍，吏、农、匠、医、工、娼、贾等形形色色人士皆活跃于大夏都城之内，由于天石山的开采铸造以及夏历二年的道士开坛预言，举国之内，匠人与道士的风头一时无两，皇帝更是在内城设立了技工所与谛仙台，并由造丝坊提供定制袍服冠履，与朝堂官服类似，亦分等级。

技工所的正副掌所分称为神工与鬼斧，谛仙台的正副掌台分称为仙尊与神君，当然，这些皆为民间简称，若是严正场合，都要在前面加上“大夏神武皇帝御赐”这些字眼。比如天石县立下大功的龚铁，头衔全称为“大夏神武皇帝御赐铸兵神工技工所掌所龚铁”，龚铁此刻在技工所无事端坐沏茶品茗？非也，皇帝有言，“台所吏员，皆为国之良才，当以身作则，为万民祈风调雨顺，为百姓建稳固工事”。因而此刻龚铁仍于天石县大宅院内起落大锤，挥汗如雨。

陵州皇宫内殿，梁、夏两国帝王坐于一处，熏烧合香，烟雾袅袅，茶具热气蒸腾，鲜果糕点满盘，好不惬意。

“兄长，此间只你我二人，不妨说些体几话儿，当真不喜彦棠侄儿？”梁骋问道。

“大梁皇帝倒是管得挺宽，都管到我的家事上来了。”夏翼语气不善。

“兄长，你可谓性情大变，若仅是因为彦棠侄儿五岁时未通过兄长考验导致，却又何苦来哉？夏谦侄儿乃是天纵奇才，百年难遇，民间谓之谪仙下凡尘，谁人可比啊！若兄长有三五皇子，皆去与夏谦侄儿比较，岂不要心中郁愤至一夜白头？”梁骋自前日听梁后劝谏，自觉正是如此道理，民间亦是常言人各有命，将此间鲜活生命与离世亡灵相比较，确实没有丝毫意义，此番劝说乃是发自肺腑。

“夏谦、夏瑗皆为我所生，瑗才不及谦，却又不肯苦修经典，总读些民间无聊书籍；德不及谦，却又不愿勤学礼法，背后常唤我为老匹夫。早年确是因二人天赋相去甚远而不喜夏瑗，如今只是怒其不争罢了。万幸的是他倒算得上心性坚韧，虽自年幼时起便遭我常年冷遇，也未有自暴自弃之迹象。”夏翼苦笑几声，气氛算是缓和了一些，看来梁骋苦口婆心相劝，有所成效。

“不奇怪，不奇怪，璧儿还不是一样，在他口中，我便是老东西，与你并无差别，哈哈哈。”梁骋同样抖出家丑，这般谈话，却是给了他二十多年前两人同为刺史时的感受，心情大好。

“伪陈军备，日益强盛，不知有生之年能否铲灭狗贼高堂一族，若苍天真不遂我愿，还指望瑗儿替谦儿雪恨哪。”

“兄长身体健硕，何故有此担忧？只管做好准备便是，西边有挞莽城与激流关，不必担心。”梁骋宽慰道。

“世事无常，天灾人祸，孰能掌控？若能料事于先，谦儿岂会遭贼人毒手！”夏翼恨恨道。

“那更应与夏瑗侄儿融洽一些，莫要让他对谦儿心生怨恨。”梁骋趁热打铁道。

“理会了，我亦有如此考虑，只是一直以来未曾多加关爱，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处着手。”夏翼摇摇头，喝上一口热茶。

“兄长有心便可，不必操之过急，我会让夫人告知嫂嫂，嫂嫂伶俐，自会从中协调。”自此，梁骋算是完成了夫人的嘱咐。也并非如想得那么艰难，毕竟是亲生骨肉，岂有当真厌恶之理？外界传闻着实有些过头了。

“暂且如此吧，你且与我说说西疆战事，毕竟购置天石神兵也是你此次前来的目的之一。”夏翼将话题转开。

“购置？我何时说了会付你银钱？兄长莫想诓我大梁钱财，我先前就说了是向兄长讨要，你若不给，我便不走，吃你喝你。”梁骋一听夏翼提及银钱，忙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兄长狡猾，切勿被他诓骗钱财，我需时刻警醒，此番前来是讨要，绝不出钱，不出钱！

“你我二人乃是过命的交情！你若不愿出钱，我也照样供你天石神兵，你只管说出数字便可，银钱之事不再去提。”夏翼一挥手，尽显慷慨豪迈。

“本该如此嘛，这才是我那好兄长，哈哈哈。”梁骋开怀大笑。

“我且问你，你看那卫超如何？”夏翼又换了一个话题。

“年轻勇武，臂力刚猛，且统帅兵卒、冲锋陷阵皆是一等一，一槊屠杀巨兽之后，莽寇动静少之又少，可谓盖世猛将。兄长好福气，羡煞我也！”梁璧毫不吝啬褒奖之词。先前与卫超正面对了一拳，酸痛之感也是刚刚消散不久，深知卫超武艺超群。

“作为统兵打仗的将军，卫超堪称优秀。只可惜，唉……”夏翼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有此良将，兄长何故叹息？”梁骋疑惑不解。

“只可惜此人品行不佳，用与不用，重用与否，让我很是为难。”夏翼皱皱眉头。

“观其言行，不似兄长所说这般啊。”

“你可知那天石神兵，是谁人劳心劳力开山铸造而出？”

“有所耳闻，好像是一位姓赵的县令，与此人有何关联？”

夏翼喝上一口热茶，说道：“赵县令乃是卫超的救命恩人！卫超出身凄惨，年幼时便……唉，不提也罢，是那赵县令花钱替他赎了身，并赠他饭食衣物和不少银钱，尚且年幼的卫超才得以活命，到如今，官至我大夏安西将军。换做是你，当对恩人如何？”

“赎身救命，恩重如山哪！卫超理当敬之若父母，好生孝顺才是。”

“该当如此！可卫超明明已知恩人身份，却仍令年事已高的恩人去办开山铸造这等苦重差事，随便赏个县令小官，便逼得恩人听命于他，若是达不到要求，便要降罪。幸好老天开眼，那赵县令得以顺利完成任务，可去郡里交差路上又遇亡命匪徒劫道，拼尽全力才最终死里逃生。待卫超发现天石神兵确能克制西莽特制甲盾，便又命恩人不分日夜，开采铸造，且逐月提高数量要求，日日派人催促。行路、开山、挑拣、运输、烧火、铸造等等，哪一样不需要银钱？上官又未曾有银两分拨，赵县令只得散去家中全部积蓄，四处募集人手、置办工具，只求不要误了上官的大事而招来杀身之祸。可怜那赵县令，如今家徒四壁，这寒冬腊月时节，连件厚实的御寒衣物也购置不起，忍着刺骨寒风在天石山左右调度。唉，若是那劳苦功高的赵县令知道整日里扬言若是达不到要求便治重罪的上官便是十多年前自己赎身救下的孩童，不知内心作何感想，只怕会郁愤而终吧。”夏翼这番话说得是绘声绘色，说到赵宏家徒四壁、衣不蔽体的惨状时，更是声音哽咽、捶胸顿足。夏翼虽隐去了一些情节，但从头至尾却也算不得完全虚假。

“兄长既知事情始末，何不亲自下令拨款增员？更要重赏那赵县令，莫要寒了天下贤良之心啊。”梁骋为赵宏鸣不平。

“我何尝未曾想过大加犒赏？只是普天之下，日日有不平之事，我哪里能顾得周全？即便我有三头六臂，事事得暇过问，那还要满朝文武作甚？此乃其一。其二，早前已许卫超全权处理天石诸事，此刻我若是对赵县令关爱有加，亲自犒赏，难免引起卫超猜忌不满，最终怕还是会对赵县令不利啊。加之卫超守关三年，功勋卓著，因此我才未曾干预，只是苦了那尽职尽责的赵县令哪。”夏翼答道。

“兄长莫愁，我寻个空当亲自与那卫小子说道说道，他驻守激流关，天石神兵的重要性自不用我多说，若逼死赵县令断了来源，莽贼凭甲盾坚韧破关而入，那他卫超可就是罪恶滔天了。”梁骋义愤填膺。

“若他不听你好言相劝，仍一意孤行呢？”夏翼问道。

“哼，那老子便将他骂至醒悟！骂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骂他不劳而获、厚颜无耻，骂他但知索取、不思馈赠，骂他……”

“大梁皇帝说得妙极，但知索取，不知馈赠，总想不劳而获，当真是厚颜无耻之人！哈哈哈哈！”夏翼高声打断了正滔滔不绝的大梁皇帝。

梁骋一愣，不多时明白过来，“老小子你费这般多的口舌，只为骂老子一句厚颜无耻？”

“就是为了骂你一句厚颜无耻！天石山乃我大夏国宝，若不是梁、夏交好，你便是出得千金，我也不会卖于你一柄战刀！此番你却想仅费些吐沫便诓我神兵利器，莫不是被茅房的木门夹了脑袋？”

“老子为何要这天石神兵？难不成拿回去削红薯皮？还不是为了挡住疯狗般的莽寇，好让老小子你安心去寻高堂狗贼报仇？”梁骋拍下手中的白瓷茶盏，站起身来。

“没有你挞莽城，我激流关便毁了？少费唇舌，一两银一枪矛，三两银一柄刀，五两银一柄槊，钱来货走。”夏翼干脆亮出价钱。

“一两银？老子一钱都不给！”

“你且想想此刻正光着腚于大雪之中来回奔波的赵县令，你于心何忍？”

两朝帝王如同市井混混一般，你来我往地喷着吐沫星子。嗓门虽大，内心里却是倍感亲切，仿若回到同朝为官时的光景，纷纷感叹时光荏苒。

只是那赵太守，正坐于蒲郡茗香茶楼，边品茶赏景边盼回信，突觉耳根灼热，自忖既已决心要造福一郡百姓，当要爱护身体，万万不能染了风寒。忙紧了紧裘皮袍子，连喝了三盏热茶，另寻了个避风位置坐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