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宏去蒲郡交差已过去近八月光景，此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大雪约莫已五天未停，出行不便，雪没至膝盖，一步一顿，百姓皆向上苍祈求快停了这大雪，再这么下去，只怕会成了灾。人们用农具铲出一条通路，奈何雪大，不多时便又积压，铲得久了，又疲累又出汗，可一旦停歇下来，只觉得脊背冰凉，极易受凉生病。有自诩聪明之人烧了热水泼洒在自家门前，除雪效果是不错，可待热气散去后，水在地面上迅速结冰，踩上去便失去平衡，滑倒摔跤，这下连门都难出了。

蒲郡太守府中，赵宏正于案上奋笔疾书，却是在写信准备联络早年接触过的一些商贾，写完一封再写一封，收信人有本朝做木炭生意的正经商人，也有陈国贩卖私盐的亡命徒，封上口便唤人送出去。大雪封路，出行不便，太守深知百姓家中柴火定然撑不了许久，需多备些，但若要治本，还得除去这厚厚的积雪，早年游历，知道食盐可融去积雪，且路面不会冰冻，效果甚佳，可积雪太厚，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食盐来消耗，需要陈国产量颇丰的海盐来替代，只因两国敌对，也只能寻那些利重于命的走私商贩了。只盼天公作美，早些停了这纷纷大雪，让冰冻的东原大地晒一晒久违的日光。

蒲郡城东大街，半年前新设了一间学堂，名为研经院，院里的先生只有一人，想来这学堂也是由他所设，此时正倚于门旁，左手提着一只小坛，右手握着一盏小盅，抿一口便咂一下嘴，声音在这大雪之中格外清脆，闻闻味道，正是鹤觞，原来是在自顾自品着好酒。虽须发皆白，或是因为酒劲，双颊却是红扑扑，宛若涂了脂粉。白衣白发，与屋檐上、门槛前的白雪，融为一景。又一口酒下肚，这老者叹道：“老朽李伯兴，为官四十载，今虽年七十又三，然耳聪目明，体魄硬朗，仍可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十年光景当不在话下，何故便要我衣锦还乡？老朽生于斯长于斯，却待还去何处？终究为前朝旧臣哪，不得本朝君王重用，可惜了老朽这满腹经纶哪，可惜，可惜……”

原来，这老者竟是前蒲郡太守，李茂李伯兴，听他话语，这喝的并不是赏景佳酿，而是消愁烈酒。说来也不奇怪，好端端的当着一郡太守，忽然冒出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卫超，来暂代自己的职位，待到卫超离去，却又来了一个大腹便便、满身铜臭的奸商---赵宏，而且不再是暂代。开山采矿而已，这差事，我李伯兴便办它不成吗？

正暗自神伤之际，屋内传来少年话语：“先生怎可以社稷更替为由，为己之无能开脱？举目东原，凡年岁二十以上者，皆为前朝旧人，何止先生一人？莫非为官者尽为他人所替？”

“竖子，何谓老朽无能？老朽治下，一十二县连年丰收，百姓户户有余粮。”李伯兴据理力争。

“无灾无害，乃苍天赐福；丰衣足食，乃双手劳作。却与先生何干？”少年反驳。

“老朽治下，一十二县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

“裴坚铁血手腕，彦棠浩荡军威，一州刺史尚不敢作奸犯科，何谈百姓？亦与先生无关。且蒲郡现已一十三县，多出一个天石县，乃是太守赵宏一手建设。”

“寥寥数百户，收容落魄流离而已，何以设县？”李伯兴不以为然。

“天石山乃国之瑰宝，太守散发银钱，鼓励百姓前往天石县安家定居，往来调配，规模已大大增加，人口几有两县之多，有何不可？”

“奸猾商贾，皆是不义之财！”李伯兴嗤之以鼻。

“不义之财，大抵取诸不义之人，今以义处之，乃是为天下不义之人积德行善，此番功劳，何其大也！”

李伯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得饮上一盅，寻个退路，道：“便算老朽未建寸功吧，但四十载为官之路，亦无过错，放眼天下，却也不多，可谓凤毛麟角，哈哈哈。”

“先生莫要自夸，现下便是犯错。学生尚在案前端坐，先生不教授圣贤篇章，却门边饮酒，是何道理？”

“你未付银钱，算不得入我研经院，便不算老朽弟子，除你之外，又再无他人，我不讲经又有何妨？”

“阿爷与先生情义，可抵千金？既已将我托付于先生，便是付了千金之多，先生怎可赖去如此之多的银钱？”

“夏兄与我情义，自不必提。可惜老朽现下已无官职在身，错便错了，丝毫无损我四十年仕途无过之美名。”李伯兴心想再退一步亦无妨。

“先生又错了。太守为一朝之官，先生为一院之官，男子为一家之官。若非亲属悉数离世，孑然一身，且又关了这学堂，则先生仍处于官途之中。快些回来案前教我，莫要再看那迷离大雪，太守早年便行万里路，自然见多识广，自有他去操心，先生无需再白费心神。”

“竖子！言辞犀利，巧舌如簧，倒是让老朽想起一人。”李伯兴终究还是回到案前。

“本朝亡故皇子，夏谦，夏彦棠。阿爷早与我说过，先生却是有些后知后觉了。”这位终于唤回先生的少年，十二三岁，虽是寻常百姓家孩童打扮，却难掩灵动之气。双目大而有神，又深邃幽远，好似能看穿人心。

“彦与棠，皆属木……”李伯兴自言自语道。

“绵与涯，皆水属，又生木。阿爷是希望我有助于皇子殿下。”原来这少年字为绵涯。

“当是如此，只可惜，彦棠皇子出类拔萃，却遭天妒，你们此生再不得相遇。”李伯兴替二人感到惋惜。

“先生错了，阿爷捡到尚是婴儿的我时，夏谦皇子已离世多年，倒是夏瑗皇子，仅长我三岁，阿爷定是希望我有助于夏瑗皇子。”

“啊，确实如此才可说通。只是陛下不喜夏瑗，举国皆知，你若辅佐，怕是会误了前程。”先生总希冀弟子出将入相。

“皇后年岁已长，当不会再育，陛下又不愿纳其他妃子，只有夏瑗一子，纵然百般厌恶，却能奈何？待归天之前，必将江山交于夏瑗之手，还得好言相劝，比如过往种种，皆为考验，莫要责怪良苦用心的父皇。此外，世人皆错了，怎可将二人如此比较？夏谦奇才，五岁即已熟读圣贤之书，深谙精妙兵法，然五岁孩童，可有何为？修订国策造福万民？抑或调兵遣将攻城略地吗？正待长成，却遭贼人害命，绵涯不得不叹一声惋惜。反观夏瑗，年已十六，身体康健，虽陛下不喜，却不自暴自弃，习文弄武，皆算上得台面，又与梁国皇子义结金兰，他日登基，定大有可为……咳，我与先生说这些作甚？先生也莫要想那无用之事，当用心授课，多招收些学生才是正事，否则收取不到银钱，待老本花完，如何买那好酒解馋？”

“太守大人乐善好施，老朽去讨要一些酒钱，想必不是难事。”李伯兴捋捋胡须，“若是研经院名声大噪，富家子弟络绎不绝，每日大把银钱进账，不用去讨要施舍，那自然是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