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远山

　　丁一醒过来，他睁开无比沉重的眼皮从漆黑的木窗格看出去。

　 太阳还没有从山那边爬上来，外面雾沉沉的。

　　但是，山已经醒来了。鸟在开始鸣叫。斑鸠、竹鸡、黄鹂鸟叫得格外欢腾。

　　“嘎”的一声，是隔壁父亲起床开门的声音。

　　父亲咳嗽起来，越咳越激烈，咳出了作呕的声音，好像五脏六腑都从嘴巴里咳了出来。

　　丁一拉上被子盖住头，又合上眼，意识沉入半睡半醒之中。

　　那些夜晚的梦已经破碎，像一缕缕在山水间飘荡的雾。

　　丁一努力让思绪去抓住哪一片片梦的残片，还原一个个美妙的梦境。

　　他依稀看到缥缈的学校，看到那些同学，但是他们都面目模糊不清，像一些鬼魅飘来飘去。

　　只有那个漂亮的女老师越变越清晰，她裙裾飘飘，漆黑的长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拂到了他的鼻尖，丁一闻到了香皂的味道。

　　女老师最后飞到了空中，她背后居然长出了一对翅膀。

　　女老师的牙齿像玻璃一样闪光，突然间，女老师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发光体。

　　丁一被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睛。

　　他一个激灵从半梦中醒来，这一下是彻底醒了。

　　他半坐在床上,转头看看四周。

　　四面是破旧的木板壁。

　　他有意使了一下劲，身体下木头搭的床咯吱咯吱叫了起来，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在啃咬某一部分。

　　他又闻了闻被子，尽管他在这个所谓的床上睡了五年，早已习惯了固有的味道，但是，他还是闻到了一股腥臭味——他不知道被子有多久没洗了，好像母亲去世前洗过。

但是母亲去世已经五年了。

　　丁一走到屋外，看见东山上红得像着了火。他知道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父亲的咳嗽还在继续，只不过因为天亮了、各种各样声音交织的缘故，感觉好像咳嗽得轻了一些。

　　丁二坐在屋边的一个石臼上。

那个石臼是磨刀用的，石臼的边因为不知多少年的磨削，已经向下弯成了上弦月的形状。

　　丁一走到弟弟丁二身边，瞟了一眼弟弟手中的书，看见是高中数学复习册。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用啰！哪来的钱供你读书。”

　　丁一的声音不大，但是父亲还是听到了。

　　父亲的眼光朝丁一这边扫过来，丁一看见父亲的眼睛已经鼓得像两个桐子。知道又撩发了父亲的脾气。

　　所谓穷人的气多。

父亲身体不好，才四十多岁几乎就像一个废物，什么都干不了，加上妻子几年前突然病逝，所以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坏。

　　但是对付两个儿子还是有多有剩。不过他唯一剩下的武器就是一张嘴，讲力气已经不是两个儿子的对手了。

　　父亲横着眼，歪着头，像一头打架打红了眼的牯牛。

　　丁一站到弟弟的身边，他担心弟弟被父亲骂得一个激灵，一屁股坐进石臼中的脏水里。

　　弟弟丁二倒像没事人一般，还沉浸在他的数学书里，嘴巴偶尔动一下，是在默念数学公式。

　　父亲开始骂了：“我捅死你的老娘！”

　　这是山里最恶毒的谩骂。一般情况下任何人都是不敢当着人的面骂的。不然，被骂的人可能跳起来用刀砍死你。

　　尽管丁一的娘是父亲的老婆，但是丁一的脸涨成了一块红布。

　　丁一的身体瑟瑟发抖，他把右手伸出去搂住弟弟的后腰，

　　父亲继续骂：“老子生下你们两个讨账鬼就上上大吉，还想叫我供你们复读！读书的时候干什么去了！看喜娘妈屙尿去了！”

　　简直不是一个做父亲的人说出来的话。

　　丁一手上用劲。丁二感觉到了哥哥手上的力气，侧过头看哥哥。

　　丁二合上书本，木在了那里。

　　丁一不回嘴。

　　父亲骂了足足五分钟，一口痰在喉咙里咕噜咕噜，终于咳了出来，一口吐到两兄弟身边是石臼里。

　　丁一虽然不回嘴，但是高昂着头，目光迎着父亲的目光。

　　父亲骂兴未了，但是看到儿子的目光，心里有了几分胆怯，于是骂骂咧咧走到屋前的打碗花篱笆边。

　　家里的老黄狗不解人事，掉头掉尾地走到父亲的脚边低头去嗅他的脚板，父亲飞起一脚，将老黄狗踹了一个翻滚。

　　老黄狗嗷叫了一声，夹起尾巴逃走了。

　　太阳不管人间的龌龊，一样灿烂地升上来。无数的光柱从树叶的间隙里射到地面。

　　丁二走到灶房里，坐在一个快要倒塌的土灶前往灶里塞柴火，他从灶体上一个老鼠挖出的洞里摸索出一盒火柴，划了两根，灶膛里的柴火燃烧了起来。猩红的火苗飘出灶口，热烟冲了上去，屋顶上挂着的结成了索的黑色的扬尘荡来荡去。

　　父亲从来不做饭。父亲只吃饭，包括吃饭时的骂骂咧咧，挑东挑西。

　　丁一不会做饭，他也不喜欢做饭。

　　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母亲照顾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但是现在母亲不在了。

　　丁二高中毕业后回到了家，于是担起了做饭的责任。

　　丁一挑起一担杉木水桶，到屋前的小溪冲出的水潭里挑水。挑进灶房，倒进水缸里。

　　早餐是苞谷糊糊。

　　丁二拿起一个瓜瓢，从一口打了几个篾箍的破陶缸里舀出一瓢暗黄色的苞谷粉放进锅中的开水里。

　　苞谷是山上种的，苞谷粉是用石头碾子碾出来的。

　　丁二就着灶里飘出的火苗，又翻了一页书本。

　　丁一说：“头发都烧卷了，当心烧了书本。”

　　丁二笑了一下，放下书本。

　　丁一笑着说：“书呆子。”

　　这时候，屋里飘起一股苞谷的香味。

　　那只老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围着丁一打转。

　　父亲不知在什么地方，咳嗽了一声，表示他的存在。

　　丁二拿起一双筷子，在锅里不停的搅动，苞谷糊慢慢就浓了。

香味更加浓郁起来。

　　丁一首先给狗盛了一小碗，倒进门角的狗食钵里。狗急不可待地吞了一口，热糊糊烫了嘴，做出来一种滑稽的表情。

　　丁一嘿嘿笑，说：“瞧你那个饿相啰！只怕是饿牢里跑出来的。”

　　丁一盛了一碗给弟弟，自己盛了一碗，看看锅里，还有不少，一起留给父亲。他知道父亲的饭量不小。

　　吃过早饭，丁二胳肢窝夹了一本书，蹚过对面的小溪，躲到山里去看书了。

　　丁一拖起一根手指大的小竹棍，朝后山走去。

　　一条小石板路朝后山里蜿蜒。

　　石板路一米来宽。

　　石板是红色的石板，不过年代太久远，罩上了岁月沧桑的痕迹。露水落在上面，石板路呈现出暗红色，如同沉淀的血块。

　　丁一走在石板路上，挥动竹棍打击路边的野草、小灌木。不为什么，只因为山里的孩子都喜欢这么干。

　　转了五个弯，爬了三里路，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