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对于当了二十来年掌勺厨子的马老根来说,今日的黄昏却出奇的长,他头回觉得那盘旋在西山涯下欲落不落的日头,是那般的刺眼。
老掌柜的跟皮六子还没回来,那个让他噤若寒蝉的家伙却再度不见了踪影。
作为店里头的一份子,老掌柜的远房外甥崽,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皮六子和老舅出门得有一个时辰了,不会出啥事儿吧?”马老根背过身去看那同样面露焦躁,手里头还攥着把剔骨刀的壮汉道:“要不咱寻寻去?”
“别瞎扯,土生土长、知根知底得能出啥事儿,八成还在挨家挨户的借银子呢吧。”那壮汉似是为了让同伴宽心,勉强挤出一个还不算太难看的笑脸。
“不成,俺还是得去寻寻。”
马老根摇摇头,他似乎还是有些担心,从里屋寻摸了个火折子,点起柜上的油灯就要出门,忽的听见身后壮汉轻呼道:
“回来嘞!”
马老根面色一喜,忙抬眼去看,却见一道怯懦懦的身影在门外扭捏了许久,才慢慢跨进屋内。
,近的一看,不是石六皮又是何人,只是——
“六芽儿,你这是——”
马老根直愣愣的盯着庄安脑瓜上的一道鹌鹑蛋般大小、时不时还往外渗着血水的窟窿,惊得讲不出话来。
“皮六子,你这是咋整得?咋流这么多血?”
那攥着剔骨刀的汉子倒是沉稳的多,只见他一脸警惕地将脑袋探出屋外,不一会儿又缩了回来,狐疑的瞥了眼石六皮,道:“掌柜的呢,没跟着一起回来?”
“掌柜的去青水镇收账了,非不让我跟着,我就先回来了。”
石六皮摇摇头,将肩上早就被鲜血浸透的包袱随手抛在柜上,打了盆清水,又找了块干净的毛巾仔细擦了把自己那张同样血呼哧啦的的脸颊。
攥刀的汉子解开了被石六皮丢在柜上的包袱,见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和串成一吊吊的铜钱,不由惊叹道:“乖乖,这么多钱,老子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瞧你那点出息,见了银子就像见着了脱光衣服的水嫩婆娘,还下不来床了你?”
马老根此时从里屋找来了金疮药和大半卷纱布,见汉子正两眼放光的盯着包袱里的银子直发愣,没好气的骂道。
那攥刀的汉子咧嘴憨憨一笑,忙不迭的将手里的剔骨刀放下,又小心翼翼地将包袱系好,这才走过来搭手,两人毛手毛脚的替石六皮包扎伤口。
“俺老舅咋这大晚上的还赶去收账?”
洒上金疮药给石六皮止了血,又用纱布勉强堵住了窟窿,马老根这才问道。
“唉,还不是为了给我这个拖累人的害人精擦屁股。”石六皮苦笑,一双雀眼左顾右盼,仔细环视了屋内一圈,却是蹙起了眉头:“那怪人呢?”
“你跟俺老舅刚走一小会儿他就走了,半柱香前又来过店里一次,过会儿又没见人影了。”马老根嘀咕道。
石六皮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道:“那人有没有说过几时再来?”
“这倒没交代。”马老根摇头,忽地又点头,从胸口贴身内衬中掏出一张黄得发白、揉得皱巴巴的纸来,:“不过他拿走了柜上存得十两银子,说是给你个教训。这条(防敏感)子也是他走时留下的。喏,给你。”
马老根的话音方落,还不等石六皮有所表示,那原先攥着刀子的汉子倒是老脸一红,只见他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掌心,一双铜铃般的眼眼忐忑的抬起又垂下,竟是不敢与石六皮对视。
“皮六子,你也不是没瞧见那位爷的身手,他要拿银子,俺哥俩就算敢拦,也拦他不住,一会东家回来,你可得帮着说和说和。”
石六皮接过马老根递过来的纸条,并未搭茬,只是对汉子微微一笑,示意他宽心。
“皮六子,这上面写的啥?”
心下稍安几分的汉子见被石六皮摊开的纸条上面有几行黑漆漆的小字,好奇道。
石六皮依旧不搭话,小心翼翼地将纸条边沿卷起褶皱轻轻抚平,似是想看的更仔细些。
忽明忽暗的油灯下,他一字一酌,目不斜视,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今朝取你纹银十两,
他日许你前程似锦。
梧桐树上现白衣,白衣引得凤凰栖。
凤凰涅槃庆新生,赐下福祉埋树中。”
初秋多雨亦多风,
晚风摇曳,咯吱一声,将酒肆支开半扇的木门轻轻虚掩上。
石六皮用衣襟拭去眼角的泪花,将那张黄的发白的纸重新叠好塞进贴身內衬里,旋即屈下脊梁,郑重其事的冲门外一拜,口中喃喃道:
“恩公,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您的教诲小的也将铭记于心。”
“只是,只是您留下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小的,小的看不懂啊!”
----------------------------------------
黎明,雨歇了。
先是一束光亮划破幽寂,紧接着无数缕清光汇合一处,填满了整片天空。
远处层叠,高耸入云。
近处重叠,呵叱连天。
远处层叠起的是山峰,近处重叠开的是人群。
石六皮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令他迷途知返、悬崖勒马,那个改变他前途命运、人生轨迹,那个对他恩威并施、情深义重,令他终其一生都示作标榜楷模的隐世高人。此时此刻,竟被一群妇孺老叟撵得窜上窜下,鸡飞狗跳,惶惶如丧家之犬。
“各位叔伯姨婶,手下留情啊。”
崎岖的山道,李猜抱头飞奔,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攥着榔头、笤帚的村民,还时不时丢过来几个鹅卵石子。
李猜有些郁闷,自己无非就是抓了只鸡而已,被逮住时也给了钱的,不偷不抢的咋就被人讹上了?那养了一圈子家禽家畜的老婆子真不识好歹,撇掉了他两枚铜板不说,还咋呼出来一大票人围殴自己,不依不饶的,真是过分。
“就是可惜了那只刚拔完毛的鸡了。”
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李猜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山石歇脚,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摇晃了几下,却只有两三滴淡红色的液体缓缓滴向他唇角。
“唉,酒也没了。”
李猜摇头,顺手一抛,酒壶霎时画出一道狭长的弧线,扎进了山涧旁的一条小溪中。
水流暗涌,那闷葫芦在水中形成一个螺旋波纹,不一会儿顺着溪水荡荡漾漾地漂向远处。
“下次再遇着些孤苦伶仃的乞儿,多少是要留下点盘缠的,眼瞅着这天就要凉了,不喝几口烧刀子暖暖胃可是不行。”
李猜喃喃自语,目力所及之处,
但见水天一色,草长莺飞。
他似是有所领悟,旋即解开了裤腰带,并哼起了小调…
“烧刀子有什么好的,奴家亲手酿制的‘五步蛇胆’可是香甜的很,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娇翠欲滴的软语声戛然而止,
滔滔汩汩的水流亦是戛然而止。
----------------------------------------
朝阳冉冉起,霞光缕缕金。
凤栖山下,醉不归。
“听闻东平府有一种名为‘五步蛇胆’的瑞露酒极为有名,可十里闻香只是不知真假。若你得了闲暇,不妨替我捎上几坛子回江南,也好让我这个嗜酒如命的登徒子有机会大饱口福。”
这是司马长终即将离开临安时,李猜对他说的最后一段话。
当时司马长终只是温和而郑重地点了头,
连句话都没留下。
“五步蛇胆,果真十里闻香,只可惜——”
杯中的酒水清纯透彻犹胜明镜,李猜注视着杯中的倒影,心中苦涩更甚。
“只可惜不是你捎回江南的那几坛。”
半响,他忽地站起身,持杯的手微微倾斜,香醇的液体攸然滑过杯沿,徐徐地游离在空气中,,悄悄地潜进泥土里,化作一滩狭长的黑影。
“谨以杯中瑞露酒,遥敬天下君故友。愿君,来生长安!”
说完惦念词,李猜笑了。
他的笑纹里像是盛着一碗不清不浊的老酒,有人喝出了少年初恋的苦涩,有人喝出了风霜摧折的沧桑,也有人喝出了江湖奔忙、痛饮狂歌的不羁与洒脱。
不管怎样,李猜的眼色常常是很醉人的。
很有味道,当然,也很容易让人误会。
“公子真坏,这般瞧着奴家,弄得奴家都有些心猿意马了。”
李猜的侧身,坐着的是一位浓妆艳裹的女子,生的极美,极有韵味。
似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此刻女子的脸颊竟真的浮出一抹红晕。
“小娘子不妨细说,怎么个心猿意马法?”李猜面带笑意,稍稍挪了挪屁股,却是离她更近了些。
“公子可莫要后悔才是。”
那女子竟直接伸手搂住了李猜的腰,青葱般的手指顺着李猜宽阔的背脊徐徐游至脖颈,又延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滑过耳垂。
“公子可知,这世上何物最香?”那女子眼神迷离,面若桃花。
李猜微笑,摇头。
那双玉臂忽地搂住了他的脑袋,缓缓下压。
先是柔嫩腻滑的触感,晶莹剔透、白嫩如霜。旋即又是一股浓艳甘甜的芳香渗入鼻尖,沁人心肺、口齿生香。
李猜,睁不开眼。
“公子已尝过奴家酿的酒,可想尝尝奴家的…唇”
李猜,说不出话。
他闭着眼,感受柔软的舌尖攸然滑过耳轮,湿润润地舔过喉,滑滑地入胸膛,暖暖地浮动在腹间…
不是美酒,胜是美酒。
像是让人无法忘怀的美酒,她飘着芳香散着甘甜,轻轻柔柔就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千面狐狸——眉三娘,果然名不虚传。”
李猜忽地睁眼,双眸清澈明净。
“剑痴李猜亦是不同凡响,便是奴家的独门绝技玉女三声萧也拿公子毫无办法。”眉三娘朱唇轻启,笑魇如花。
“公子因何而来?”
“小娘子何需明知故问?”
“为了那‘中原第一快剑’司马长终?”
李猜点头承认,慢悠悠地喝着一碗清水,那还剩小半坛‘十里闻香’的美酒则被他晾到一旁。
美酒虽好,但他从不贪杯。
“公子以为,是奴家杀了他?”
李猜摇头,轻笑道:“司马长终人称‘中原第一快剑’,携百家之艺还施百家之身。以他在武学上造诣,除非天罡地煞榜上那几个不出世的老怪物亲至,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他。”
“正如公子所言,司马长终那般了得,奴家一个女流之辈,如何能杀得了他。”眉三娘面色戚戚,似梨花带雨,楚楚惹怜。
看似人畜无害,实则绵里藏针。
李猜不为所动,道:“你虽未杀他,却斩了他双手。”
眉三娘眼中阴霾一闪而逝,掩嘴一笑:“公子真会说笑,奴家平日里可是连杀只鸡都胆怯的紧,如何做得出这般残忍的事。”
“再者说,即便是奴家真存了那番心思,可那司马长终是何等人物,就算他自缚双臂,奴家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司马长终又不是痴傻之人,怎么可能自缚双手任奴家宰割呢?”眉三娘一双媚眼春意如丝,一颦一笑间,秋波暗送,:“公子切莫信口开河,污人清白。奴家,奴家可尚未嫁人呢。”
李猜仍是不为所动,薄唇微抿,嗤笑道:“九尾狐狸眉三娘自是不能让司马长终作茧自缚,但昔年天下第一名妓杜清清却足以。”
眉三娘一怔,:“公子何意?”
李猜蹙眉,他放下了茶碗,
一碗清水映出他清瘦俊朗却哀肃的面容。
他又想起她那个时常醉醺醺却明亮有情的笑容,
想起她为他荆钗布裙、韬匮藏珠,谢尽天下恩客。
想起,月圆之夜,大雪山崖,他将她,一剑诛心。
“公子?”眉三娘唤道。
李猜抬头,一字一顿道:“眉三娘,你的心房,可是长在...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