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刺痛，还有沉重的哀伤。

米莫尼雷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原本深蓝色的眼眸，已成为纯黑。

整个地下室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天花板开始塌陷，墙壁也折裂变形。

“快离开这里！”女骑士大喊。

莎娜扶着艾伯特，往出口跑去。她身上涌出血气护体，很快蔓延到艾伯特身上，两人一起迅速逃离。

女骑士也转过身来朝米莫尼雷冲去。

她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动。

“你……”

他们目光相对，米莫尼雷黑色的眼睛又恢复正常。两双深蓝色的眼眸，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但他的手，还是拉不动。

轰……

剧烈的爆炸，米莫尼雷失去了意识。

森林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黑斗篷红眼睛的男人默默地转身离开。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米莫尼雷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四周是彻底的漆黑，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什么时间。他勉强伸出手，捏了几个手势，一颗白色光球出现在他手中，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地方。

似乎是某个洞窟，很潮湿，有河流，或许是地下河。魔力环境有所变化，与地表明显不同，这里可能是……幽暗地域。

夜母的祭坛大都连接着通向地底的“裂隙”，没想到自己会在爆炸后被送到这里。

女骑士呢，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米莫尼雷努力维持着照明术，他有些后悔之前魔力消耗太多，现在连这个最简单的法术竟然都有些吃力，而且幽暗地域魔力情况与地表不同，他还不习惯在这种环境下恢复魔力，必须更谨慎地使用魔法。可能也是因为魅魔重伤返回深渊之底，连带着也让他变得虚弱。

他摸索着，循着某种直觉，爬了一会儿，在地下河的河边找到了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的女骑士。

她昏睡着，还未苏醒。

地底洞窟黑暗而寂静，米莫尼雷维持着白色光球，看着女骑士，思绪不可遏制。

他讨厌自己，讨厌神选者。因为被神注视，就像一丝不挂的舞女，美丽而耻辱。在人世的舞台上漂泊，供神灵取笑玩乐，祂赐予自己力量，却拿走更多。

那种痛苦，她也深有同感吗？

还是说，她完全是另一种心态呢。

把女骑士从河水中拉出来，这普通的举动，却让米莫尼雷气喘吁吁。他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想要看出周围环境的异常究竟是何原因，但一无所获。即使他自己已经是四环法师，面对大环境的魔力失调，还是束手无策。

女骑士昏睡未醒，之前不知在河水里泡了多久，这里的环境很古怪，她可能也无法正常发挥能力，斗气沉寂，神术没有被施展，也不能保护她。米莫尼雷怕她着凉生病，想要生火来烘干衣服。

但他手指一搓，本以为会有魔力火焰迸发出来，没想到竟然引发了魔力紊乱，先是指尖一阵剧痛，像是火焰逆流灼伤，然后整个右手触电一般麻木刺痛。他忍不住低吟起来。连带着白色光球也溃散不见了。洞窟陷入完全的漆黑，只剩下米莫尼雷不安的呼吸。

怎么会？施展法术失败了？他固然讨厌自己的神选者身份，却也受益于神赐的天赋，六岁开始学习法术，到现在，将近十五年，施法失败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魔力适应性非常强，而且刚才的小型火焰手不过是一环法术，怎么可能失败？

难道这里不是幽暗地域，而是其他古怪的地方？

米莫尼雷试探着再次施展法术，这次他选择了最基本的零环戏法，烛火术。

成功了，一簇小火苗在他指尖跳动。

零环没问题。

他试着加大魔力，并构建符文序列，想要把正在施展的零环法术升级成为一环正式法术，火焰手。

剧痛传来，果然失败了。这里无法施展正式法术。或者换句话说，这里不允许符文序列的存在。

魔网残缺地区？

不……似乎不完全如此。米莫尼雷试着施展幻术法术，他轻声念诵咒语，同时做出手势，一个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蝴蝶幻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法术成功了。

他的幻术法术和惑控法术的知识基础不是多隆巫塔的符文系统，而是源于夜母教会的另一种施法理论。刚才以符文序列为基础的火焰手失败了，而现在夜母规则之下的幻术成功了。这就代表着这个地底洞窟与夜母关系密切。元素源生的力量没有被遏制，被遏制的只是铭文秩序。

混乱与秩序……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夜母理论下的法术，他只会使用幻术与惑控法术，不能召唤火焰了。河水冰冷，自己苏醒时并未浸泡在水里，情况还好一些，但她才刚刚被自己从水中拉出来，衣服湿透了，肯定受不了。而且这里的环境有古怪，失去斗气庇护的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即使身体强壮一些，却昏睡不醒，这样要出事的。

米莫尼雷焦急起来。

就这样忧虑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状态？

仅仅是男士关系女士，还是因为自己的确有点喜欢她，还是说因为知道了她也是神选者，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终于把她当作自己的同类了呢？

在幻术蝴蝶的微光下，米莫尼雷注视着她的面庞。

他这才意识到她没有穿盔甲，记得在战斗的最后，她召唤神力附身，盔甲变成了战袍，可能是魔力环境失常，导致她的战袍没能成功恢复成盔甲，所以她现在……

米莫尼雷把幻术蝴蝶向她靠近了一些，看到她只穿着单薄的棉衣，而且已经湿透了。他把她从水中拉出来的时候，摸到她的胳膊，很冷。

这样不行。

米莫尼雷又施展起了烛火术，零环戏法不需要正式符文系统的支持，属于通用的法术结构，没有被这里的环境干扰。他把烛火靠近她的身体，但那小巧的烛光，如何温暖她冰凉的身体？

米莫尼雷犹豫起来。然后他笑了。

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身体，也是冰凉的。

不仅仅是帮助她，也是为了自己？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一些。

思索了一段时间，可能有十几秒，也可能是好几分钟，在这黑暗寂静疑似地底洞窟的地方，现在只有他一人清醒着，时间仿佛都失去了速度，变得虚幻朦胧。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吞咽着口水，感受着忽然明显起来的干渴和躁动。他咬着嘴唇，在地上挪动着，来到她背后。

然后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两手环抱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她歪斜过来的脑袋，湿润的长发贴住了他的脸颊。他听到她柔弱的呼吸声。

那种心灵深处骚动的酸痒得到了安慰，变成柔和的温暖，难得的安宁与快乐，让他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追逐着的，就是现在这种状态。

世界浩瀚无垠，漂泊其中如坠深渊，然而有你在身边宁静陪伴，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他忽然很想念妈妈。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

根据家族长辈的描述，他自己是人类与恶魔结合的产物，是他父亲的血肉与魔力的仪式催生的怪物。他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从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知道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从来就不知道。

忽然回忆起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家族的女仆服侍自己洗澡，不知为何他下身的某物出现了男人的反应。女仆害羞地笑着，而他竟然大胆地从澡盆中站立起来，女仆惊呆了，试探着拉住自己的手，放在她胸前。

于是第二天女仆被父亲处死了。仆役勾引小主人，这是死罪。

这件事似乎就是自己与父亲关系破裂的标志，那天之前，米莫尼雷虽然讨厌父亲，却从来不表现出来，一直忍耐。但那之后，他敢顶撞父亲，敢公开拒绝父亲的命令，这一切愈演愈烈，直到一年之后，也就是十一岁的时候，某一天，他用法术欺骗了守卫，孤身逃离家族基地，离家出走。来到了多隆巫塔，成为了咒法学派的学生。

后来他知道父亲处死女仆是因为父亲不想让自己爱上一个仆人，但是，即使说出来恐怕也没人相信，那时候，女仆是他心目中母亲的替身。

那时的他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他那天想要做的不过是在“母亲”面前展示自己的成长。他想让她笑。

他得到了她的笑。

而她为此付出了生命。

真是可笑又可悲的死亡，沉重得让他难以呼吸。

默默地，他加大了力气，抱着女骑士的双手抓着她的衣服，他喉咙之中发出野兽似的嘶吼，不是因为雄性的渴望，仅仅是因为悔恨和委屈。

还有恨。

恨啊，恨。

他感受到眼泪从侧脸滑落，脑海之中的白色星河剧烈旋转起来。

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此时变成了纯黑。

他将她抱得更紧，在这种逾越的冒犯的拥抱之中，他沉浸着，恍然间他感到自己怀里的不是女骑士，而是那个女仆，是学妹，是自己玩过的某个流莺。

是幻想之中的女人，是暗夜女神。

白色星河中忽然插进来一片恐怖的漆黑，他悚然一惊，哆嗦着远离了女骑士。

昏睡的身躯重新躺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米莫尼雷跌坐在一旁，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剧痛让他慢慢清醒过来。

他讨厌神选者，讨厌神。

可是他很想要一个女人。

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哽咽着笑了起来。

“你就在这里，对吗？”他伸出手，朝着黑暗虚无的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