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井子坟村。
“老话儿说得好：“‘竖井坟，有冤魂，鬼哭鬼笑欲缠身。移尸骨，请大师，是福是祸看本真！’”大宝一字一顿地说，吓得我们谁也没敢说话。我听不懂，捧着脑袋看着坐在炕头的大宝。
“大宝哥，啥意思啊？”说话的人是小宝，他上四年级，我上三年级，我却不爱跟他玩儿，个子没我高，还特别幼稚。
“听不懂的举手！只有金锁知道啊！你跟他们说说。”大宝说起话来就像我的班主任王老师。
金锁坐在炕沿上，穿个黑毛衣，刚上初一，人家就戴上了金光闪闪的团徽，大宝都初三了，却连个团员也没当上。
“我听我妈说，村后边的蟒山上埋着很多皇帝，村头的那座井坟里边埋着许多妃子，都是陪皇帝下葬，被太监勒死的。李二傻就是因为不听大人话，去了井坟，听到里边的哭声才变傻的，一天到晚，吐着个舌头，学女人说话：‘勒死奴婢了！’”
小宝听完了，很不屑地说：“哼！我妈也跟我说过。别去井坟那边玩，有鬼！”
挨着大宝盘腿坐着的小胖子银锁对金锁说：“哥，我们不懂后边的话。‘移尸骨，请大师，是福是祸看本真！’啥意思？”
金锁又说：“我没说完呢，别急！二傻叫大河。上学的时候，他学习可好了，人就这么突然傻了。他们家又没啥钱，请不了半仙。为了这个小儿子，他爸也豁出去了，惦记着按老人的说法儿，把坟里的尸骨背出来，埋到蟒山上，顺便从坟里弄出点财物来，然后再去请大仙，改变那傻儿子的命。于是，他就和大儿子大江，趁别人都睡觉的时候，去了井坟，在坟边砸了个木桩子，把绳子套在上面，就顺着绳子爬进井坟里。半天也没出来，大江就向井坟里喊，喊半天，他爸也没言语，大江急了就拉拽那绳子，只觉得绳子那头死沉死沉的，他跑回来把李家的亲戚都叫了去，五六个人一起拽，把绳子都拽断了，愣是没听见他爸落地的声儿。
“咋没声儿？”我忍不住问起来。
“我妈说，那坟连着阴曹地府呢，深不可测，地狱里的鬼魂都钻出来缠住二傻他爸，不许他出来。”
听到鬼魂，小宝吓得脸都白了。我一下就联想到了录像片《鬼咬鬼》①里的僵尸，感觉身后的阴风吹得脖子发凉，觉得身后有一个僵尸正向我吹凉气呢，我乍着胆子回头看，屋外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赶紧转过头来就看到昏黄的电灯泡狰狞着对我笑，真把我吓得够呛。
越是可怕的，就越爱听：“后来呢？”
“后来？他爸死了，他妈疯了，他傻了，就剩下他哥大江还正常点。”
“金锁哥，大江没听到鬼哭吗？”我又好奇地问。
“我妈说，那井坟不是一般的坟墓，里边有镇鬼的东西，只有鬼节的时候，鬼才能从井坟里爬出来。那天不是鬼节，大江在坟外边，听不见鬼哭。”
我一听，心“砰砰砰”都要跳出来了，说：“我爷爷说，今天带我回老太爷家就是为了给祖宗送棉衣，说是鬼头日，是不是鬼节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吱呀”一声，那声音像鬼魂一样就钻进了脑袋里。
“妈呀！井坟里的怨鬼，跑我家里来了！”小宝一头扎进了大宝怀里。
“怂蛋包！你去看看，堂屋的门被风吹开了！”大宝气愤地说。
“我不去。”
“怂蛋包！金锁和同天，你俩在炕沿，离得近，你俩搭帮去堂屋看看。”
听大宝唤我去，真不敢去，可又怕他们说我胆小，就硬着头皮跟着金锁从里屋来到堂屋，只见两扇木门大敞大开，寒风鬼魂似的一股一股地吹到堂屋里来。让我有点害怕。
“别怕！是风吹的！我来关门。”金锁说完，关好门，拉着我回到了里屋。
刚进屋，就听大宝说：“我听我妈说啊，平常日子井坟里的鬼魂，不可能爬出来，只能在鬼节，如果有缘遇到鬼，不要慌，也不要跑，把那鬼引到蟒山上，如果你是个好人，便能化了它的怨气，鬼便会报答你，就会有享不完的清福。”
“我咋没听咱妈说过？”小宝一撇嘴说。
“你懂个屁啊！”大宝一瞪眼，小宝立刻不敢言语了。
金锁接话茬儿说：“大宝，听人说，咱们村的王大胆，他小时候，每逢清明节、鬼头节，半夜里都去井坟周围转悠碰运气，到了二十岁那年，终于让他给碰上了个吊死鬼，吐着长舌头，一直垂到胸脯，穿着古代妃子的衣服，一边哭一边跟着他去了蟒山。到了地儿，那鬼竟然给他跪下了。从那以后，他便有了时运，做挖矿的买卖，发了财，娶了漂亮媳妇，跟皇帝的妃子似的，他们家比同天你们家可有钱多了！”
银锁一听，小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看了我一眼，乍乍呼呼地说：“比同天家都有钱！哥，今天就是鬼节，我们也去碰碰运气吧！”
大宝和金锁一听都乐了。
小宝却怂了：“我怕鬼，不去！妈也不让去井坟玩儿！”
气得大宝又一阵骂骂咧咧。
“王大胆那事是真是假？”我也挺害怕，不愿意去。
大宝嘲笑道：“你最小，你和小宝在家吧。一会儿，我爸妈喝完酒就从你太爷家回来了。”
说着，大宝、金锁和银锁下了土炕，拿起手电筒就要出发。
“你们真要去！外边刮着冷风呢？”我还想阻止这件事，因为小宝比我还胆小，守着他，我是真不乐意。
“没事。”银锁说着，他走在头里，“吱呀”一声，推开了堂屋的木门，走进黑漆漆的夜里，走到呼啦啦的风里。
“那我跟你们一块去，我才不跟小宝在一块待着呢？”
小宝也跟上来了，呼喊着：“你们等等我！”
银锁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我和金锁没有手电筒跟在后面，大宝和小宝拿着手电筒在我们后面。
一路上，大宝叨叨叨，没完没了，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总感觉有个鬼一直跟着我，心里特别害怕。趁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也能看到蟒山黑铁般的轮廓，如同一条凶恶无比的巨蟒，随时都会一口吞掉这个小山村。空气很潮湿，夹杂着山村的古老的气息，或许因为这里老坟太多，还有阴气腐朽的气息。
如果知道这坟地里，关着冤魂，我把“灰脸”带上就好了。打小，爷爷就告诉我，丘螾可是我们家的宝贝，能替老牛家的人消灾避祸。
“这里就是墓区了，从这个缺口，再往里走一百多米就到井坟了。”银锁激动地说。
白天曾经过这里，我印象里墓区四面是断断续续的围墙。
脚下都是荒草和砖石碎块，很不好走。
进入墓区后，谁也不说话了，静得出奇，只听见风声、走路声、喘息声。墓区里稀稀拉拉有几棵树，就像一个个怪兽的身影。夜色浓重，黝黑黝黑的，仿佛要吞掉一切，寒风吹着那几棵树，发出哀怨的声音，像坟里的女鬼在哀嚎。我害怕极了，感觉都站不稳了，心突突突跳个不停。
没过一会，银锁和大宝的手电筒就照到前面的井坟上，那是一个很大的土包像个吃人的海龟，前面有一个比人还高的石碑。此时，寂静得很，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四处查看，也不知他们是想遇鬼发财啊，还是怕遇着鬼。反正我是不想见到鬼，非得把我吓死。
“妈呀！”小宝这一叫，吓我半死，“有人在哭！”
大宝一激灵说：“怂蛋包，哪有人哭？”
“我看见了！是……是女鬼，吐着舌头的女鬼，从里边爬出来了！”小宝眼睛都直了。
银锁着急了，忙说：“哪呢？我咋看不见。”他手里的手电筒四处乱照。
“哥，她朝咱们走过来了，还哭哭啼啼的，太吓人了！咱跑吧。”小宝吓哭了，拽着大宝的胳膊说。
“我……我咋看不见，你别……别吓唬哥。”大宝也害怕得要命，说话都结巴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金锁却镇定地说：“小宝，你别怕，你和你哥转身，千万别跑，别慌！带着鬼朝着蟒山的方向走。”
听了这句话，说也奇怪，小宝竟然不哭了，那眼睛睁大，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两条腿筛糠似地抖，颤抖着声音说：“她……她趴……趴到我后背上了。”
我越发觉得，阴风阵阵，空气里似乎都有了死尸的味道，令人喘不上气。小宝说得真是吓人，我鼓起最大的勇气，慢慢地看向他的后背，却什么也没看到。
“小宝，那女鬼怕是懒得走，你就背着她，去蟒山。你运气真好，只要到了蟒山，就……”
金锁还没说完，就听小宝惨叫一声，愣是一口气没倒腾上来，只瘫倒在了地上。
大宝就只痴呆在原地，两眼发直，吓傻了一般。
金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生怕自己背后也趴个女鬼。
银锁却不管不顾，胆大包天，拿着手电筒，径直到井坟跟前，照来照去，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嘀咕着什么。
此时，我不知为什么反而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却凑近银锁，听他气呼呼地说：“同天，你说，我咋就看不见一个鬼呢？……”
我听着好笑，就说：“我连鬼影也没看见。”
“唉！咱俩都是命苦啊！鬼啊！你快出来吧！我带你去蟒山，你保佑我发财。”银锁哭丧着脸说。
说着，银锁手里的手电筒晃到那如同海龟一样的坟包右侧，我猛然看到一个圆圆的洞口，忙说：“银锁，别动，你照照这里。这儿怎么有个洞啊？难道是女鬼从里边爬出来了？”
“嗯！准是从这里爬出来的，爬出来两个，大宝小宝每人背着一个。再出来归我啊！我一定也背她到蟒山去。”
银锁刚说完，就听到大宝撕心裂肺地喊：“鬼啊！女鬼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弟弟吧！”说完，他就扔了手电筒，双手抱起小宝撒腿就跑，嘴里还叫着：“鬼啊！鬼啊！……”
“砰！”黑暗里，大宝闷哼了一声，就没了声响。
“不好！他撞围墙上了。银锁，咱们快去看看！”我有些着急。
银锁无奈地摇摇头。
金锁得了失心病似的，还是团团打转转，不论我怎么喊，他仍紧张兮兮地四处查看。
“银锁，你照看你哥吧。我去找大宝哥。”我边说便拿起大宝扔掉的手电筒，去围墙边寻找大宝和小宝。
大宝离我们不远，他躺在墙边，满脸都是血，唤他也不醒，看起来撞得不轻。我想把他扶起来，可他长得太大太沉。我又看了看小宝，一样人事不省，呼吸特别急促，正当我不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小宝的脚边，有一个椭圆形玉石，鲜红鲜红的，跟血似的，还有条纹。这是个值钱的东西吧，卖了钱我分给他们，这一晚上也不算白折腾，这样想着，我便捡起来放进了裤兜儿里。
“哥，你咋啦，醒醒！”银锁叫着。紧接着就是“啪啪”两声，银锁抽嘴巴子抽醒了金锁。
哥俩嘀嘀咕咕，我也听不大清楚，嫌他们磨叽，就喊道：“你俩倒是过来啊！”
后来，金锁和银锁架着大宝，我背着小宝，回到了大宝家，放到大炕上。
大宝伤得很严重，鼻梁子都塌了。小宝嘴里吐着白沫，裤子也被尿湿了。
这都不算什么？最让人震惊的是：小宝后脖子上竟然有两道血瘀，那是双手抓掐的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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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鬼咬鬼》：1990年上映的“鬼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