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的杭州城，灯火也是彻夜不眠的。而不眠的灯火下也必定有未眠的人。

城西贵妃巷的一户人家的侧门前站着一位瘦高长者，纵是头顶的屋檐下已挂着‘气死风’造型的电灯，这位长者却仍是亲自打着个灯笼就这么在巷子里站着。他已站了快半个小时，双眼越过灯笼的光影直望向远处黑洞洞的巷子口，始终没有往别处转移过一刻。

从他身后的侧门内快步跑跳出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一抬脚就落到了长者的身侧，道：“老爷，您回去歇一会儿吧？这儿我替您候着……”长者微微一笑，道：“不用，这是礼数……”小伙子知道这位老爷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也不再劝了，就地蹲坐在了台阶上：“那我就在这儿陪着您……”又昂着头问道：“老爷，咱家这儿都亮着电灯了，你还提个灯笼作啥子……”长者也是一个人站的久了，既然有人陪着说话，遂缓步在原地来回挪了挪，道：“这是礼数……”小伙子不知道长者口中的礼数还有多少，他是少爷专门派来守着老爷子的，怕再问下去也还是这句，所以只能没话找话，略想了想，抱着膝盖探问道：“老爷，待会儿来的客人是大官儿吗？”长者脸色瞬间敛住了，又站回了原地，仍旧是方才的模样，发付小伙子道：“你先回院里招呼吧……我这儿没事……”小伙子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也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的站起了起来，应道：“老爷，那我先回去了，就在院里，有事您就招呼我……”长者‘嗯’了声，待那小伙子转身时，又发付道：“你明儿在那巷子口装盏电灯……”小伙子探头往巷子口望了望，皱眉道：“这么远……这电线从哪儿扯？”长者面不改色的言道：“都算咱家的……不缺这点电钱……”

待小伙子承应之后走罢，长者的眉头渐渐的又凝重了起来，双眼紧望着那黑洞洞的巷子口。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巷子口处‘笃、笃、笃’的响起了脚步声，待那人走的近了，长者的眉头猛然一松，紧步迎了上去。在灯笼的光影里，来人一身灰绒衣，背着个筐，十七八的年纪，浓眉大眼，塌鼻阔口，身膀浑实，见到长者先点了下头，算是应了礼数，开口轻问道：“物件好了么？”长者慌忙勾身从袖子里掏出个半尺见方的小盒子递了过去，从旁告道：“是城里薛丁字的手艺，我看起来挺真的，却不知可入你师父的眼……”那小伙子将盒子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嗯，挺像的……”言罢，将盒子盖住，收在了身后的筐里。

此时这位长者才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忽的眉头又犹豫了起来，那小伙子见状言道：“我师父、师兄已在城外了，专等王老爷的这份物件齐活儿……师父叫你宽心，都早看好了的事儿，没有差池。”一句话说的这位王老爷登时双目滚泪，忙将灯笼搁在地上，双手抱拳连连作揖道：“烦转令师，今日事毕，就是我王门的恩人呐……天高地厚之恩……小老儿给师父们磕头了……”扭身就要下跪，被那小伙子抢步一把托住，宽慰道：“采宝救人，我辈本分，王老爷礼数都全了，我定会转给师父说的，王老爷放心等候便是……告辞了……”言罢，耸了耸肩上的筐，作揖回身而去。

杭州西城外，半马坡下，一老一壮两个货郎正在一处避风的土地庙里坐着。

老者六十余岁的年纪，仍是将头发挽成个发髻盘在头顶上，眯着眼低头抽旱烟，壮者三十余岁的年纪，嘴角有块刀疤一直歪到了下巴，蹲在一旁归置货箱里的物件。过了一会儿，壮者将货箱里的物件收拾利索后，也盘腿坐在了一旁，从怀里摸出了烟盒，弹开后扣出了一根儿给老者敬上，却被老者拿烟锅子给挡了回去。那壮者早料得如此，咧着刀疤嘴笑着把烟卷儿叼住了，找老者上了火儿，美美的抽下一口，晃头晃脑道：“师父，都啥年月了，还守你那口烟锅子，你也试试这新物件儿……”

老者含笑望着徒弟不言语。那壮者抽了几口后开始‘呸呸呸’的吐烟沫子，老者这才乐了起来：“老二，你抽的一嘴烟沫子，可比的上我这老物件？”被称作老二的壮者也讪笑了起来：“敢明儿我去找薛丁字琢磨个好烟嘴儿……”老者更是哈哈大笑，摇头道：“你呀，还是别糟践那个钱了，你前儿买的那个松木烟嘴儿呢？”老二登时愤愤不平道：“昨个儿坐船的时候真是邪气了嘿，我不抽烟不起浪，我刚把烟点上，啪一个浪过来，整个拍我脸上……好嘛，连烟带嘴儿，全孝敬龙王爷了……”老者的眼皮松了下来，‘啪嗒’了两口，道：“你光顾着心疼烟嘴儿，就没往浪里瞧一瞧？”老二闻罢，赫然一惊，忙问道：“咋的师父？那浪里头还有物件儿？”老者笑了笑：“看不真着，隐约带着团气，不是个金皮鲤，就是个落宝鳅，一尺来长，围着船转了好一会儿了……”老二登时泄了口气：“我当是啥呢……这也算好物件儿？”老者道：“身上都起了晕，可见有些年头了，今日看去还是个畜生，赶明儿就不好说啦……看它造化吧……”老二没好气的‘哼’了声：“它今日就敢起浪拍人，明日就敢在水里拖小孩儿，就这样的还想过龙门，妈的，它要能过去，老天没眼！”

话音刚落，被师父踹了一脚，趔着身子歪到了一旁，刚要回嘴，就又被师父拿烟锅子顶着鼻子斥道：“你小子给我说话留神，天地有造化，它拿水拍你，还不是你先在它面前弄火？它乃水之灵，天生克火，它不拍你拍谁？由得着你骂天骂地的？你他妈的还敢瞪我……反了你了……”跟着又要提脚再踹，老二好汉不吃眼前亏，扭身一翻，早站起来闪到了一旁，拍拍屁股咧着嘴笑道：“您老年纪大了，脾气还不收收，别气坏了你自己……”老者反倒眉目开展了起来，哈哈大笑，又勾着头抽起了旱烟袋。

老二见师父不生气了，又挨着坐了回去，从腰上卸下了一把快慢机，用衣角小心的揩拭道：“师父，下次您老发脾气也瞄准了再踹，踹坏了我不打紧，把这宝贝踹坏了，六十块现大洋呢！”揩拭完又别回了腰里，老者扫了他一眼，磕了磕烟锅子道：“你才小心点，这玩意儿闭了火没？也不看看就敢塞腰里，挂响了可咋弄？”老二拍拍腰，笑道：“没事儿，它这会儿老实着呢。”老者放下心来，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似有所思的盯着脚面看，老二见状，知道这老头又想自己大徒弟了，登时愤愤言道：“师父，你是想我师兄了吧？你呀，就是偏心，一样的入门，你心里就顾着他……”老头眉头一翻，狠瞪着自己的二徒弟，忽又松了下来，叹口气道：“不错，我是想他了，可我为什么想他，你不知道？”抬指点着二徒弟腰间的快慢机道：“若是他在，老子还用你带这么个物件？”停了一会儿，见二徒弟不说话了，感叹一声道：“他像你这么个年纪就闯出了一个‘天下猴’的名声，而你呢？还成天想着投机取巧，好舞动这些洋玩意儿，自家的本事倒越来越看不上了……我年纪大了，你师弟还小，门里就全指着你了，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老二被师父一通训斥，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好含糊支应道：“是是是，您老说什么都是，家爱长子，师爱长徒，我都知道，我也没说啥不是？师兄是有本事，可叛出师门的也是他呀，我是没本事，可现在守着您老人家的是谁？您老心中有杆秤，您自个儿秤呗……”

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听得土地庙外有脚步声近了，老二下意识的将手拍在了腰上，老者摇了摇手道：“你师弟回来了……”果不其然，来的正是去贵妃巷取物件的小伙子，进了庙内，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将筐端到了师父面前，道：“取来了。”老者从筐内把那半尺见方的盒子取了出来，推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好物件，今晚上应住了。”把那盒子盖上又放了回去，对小伙子道：“老三啊，你今晚就守好这个，可别丢了磕了，这是东家少爷的命啊。”老三狠狠的点点头道：“知道的，师父。”老者见人齐了，把烟袋锅子也卷了，站起身来，对两个徒弟吩咐道：“不能停了，咱们现在就上山去。”

江南自古多富庶，而杭州更是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美誉，可谓名景名人辈出的一块宝地。不仅富商们愿意来，求玄问道之流也爱来此坐山开宗，即有飞来峰灵隐寺这般渐赫成名的八大名寺，也有更多的是荒山古寺渐没于野，有人作考略记，竟多达四百余座。

师徒三人顺着马道往正西走了十余里，便折往了一处叫守桥坡的野林中穿去。六月的天气，月亮正圆，耀的林子里飞鸟仍是‘嘎嘎’乱叫，就在师徒三人的头上喧闹不休，甩了诸人一身的树叶。师徒三人没空搭理它们这些野物，就踏着林中的野草往深处穿去，过了半个多小时，便遇到了一处全是青苔浸染的石阶往坡上绵延曲折。老二见了石阶，歇口气将腰刀收了，对师父问道：“您老身子骨还行么？要不歇一歇？”老者略喘了喘，平复了下心神，摇摇手道：“不能停，还半个时辰就到子时了，错过了时辰，误了东家，那就是误人性命……接着走吧，也快到了……”老二笑了笑：“您老心里都是人家如何如何，全不顾徒弟们累不累。”没奈何，只得接着顺石阶往山上走去。

有了石阶，这路便好走的多了，师徒三人不一会儿就登到了坡顶。石阶的尽头是一处破败的山门，往西北角斜塌着，里头也仅剩下杂草裹着的四个石墩，每个石墩上各有两只泥脚，看的出以前站在此地的应是四大天王像。再后面就是庙门，不过只有一扇门还立着，另一扇早翻在了一旁，被野菌沤的腐朽不堪。老者推开二徒弟走到了前面，先对着庙门四下拜了拜后才走领着徒弟走了进去。

进入庙内，院中都已是杂草齐膝，四下的厢房也坍塌了不少，看这幅景象，此地没荒个十年也荒了八年了。好在廊檐下的石铺回廊还能走人，老者便领着徒弟沿着回廊绕过前殿来到了后院。后院是应是以前和尚们居住之地，有厢房，有伙房，老者停下来抬头望天，老二见状则从怀里摸出了块怀表，‘咔哒’一声扭开，对老者道：“十点四十五，还有十五分钟子时……”老者听罢，笑了笑道：“是挺准的。”老二素来爱这些新玩意儿，却奈何率被师父骂作投机取巧，今日得了声赞，自然是心下高兴，将怀表又忍不住再对师弟炫耀了一番。

老者由他俩说笑，自己踢开杂草往院中踏去。此地前几日白天已来过了一回，知道这院中有一口井，老者走到井旁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绕着井走了一圈，从腰后的背囊中解出了一面八卦镜对着井口照去，从镜子中可以看出那井口正隐约冒出一股子如烟如雾的白气。此时两个徒弟也跟了过来，各自扭头看了一眼八卦镜，老二已不禁赞道：“这物件来头不小，好大的气劲儿……”老者点点头，将八卦镜收了，对两个徒弟嘱咐道：“抓紧搭桥，一会儿到了子时，都要守规矩，不许再说笑了，惊跑了那物件，就只能再等十二年……”言罢，示意二徒弟将货担子取来。

老二飞步跑到了回廊，取过了货担子后又飞步跑回，与师弟一同在井旁将货担子卸开，里面全是一节一节的钢管儿，二人蹲在一处匆匆旋拧，不一会儿就绕着井沿儿搭成了一个‘田’字型的钢架。老者在一旁看了看，上前亲手将钢架调整好位置，让‘十’字正对井口，布置完后，转对二徒弟问道：“还多久？”老二慌忙将怀表弹开，看了一眼回道：“四分钟……”

老者从怀中掏出了一挂三尺多长、半指粗细的牛筋索，踩着井沿儿将牛筋索打了个活扣儿固定在了‘十’字钢架上，而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枚油光发亮的铜钱，系在了牛筋索另一端，捏着铜钱对两个徒弟压声道：“你俩先过去！”待俩徒弟急急撤罢，老者这才将铜钱抛入井中后，也连连后退，蹲在了不远处的草丛里隐着。

师徒三人的眼睛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井口的牛筋索。牛筋索因为弹性的缘故仍在井口里微微的颤抖着，直到渐渐停了下来。老二悄悄的将怀表掏在手中看了一眼：十一点整。也就是子时了。就这时，猛然听到一声牛叫‘哞……’自井中而出，老二瞬时有些激动，拍了拍师弟的后背，兄弟二人相视而笑了起来。

可自从这声牛叫后，过了十来分钟却再也不见有任何动静了。师兄弟二人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互视了一眼，转望向了师父。老者此时仍是隐在草丛中，仿佛一块残破的雕像，双手扣着地上的杂草，双目闪着精光，浑然不动的盯着井口。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二有点熬不住了，想要挪向师父身旁问问情况，可刚一挪脚，换来的就是师父猛然回头恨视的眼神，只好又蹲了回去，不甘心的将怀表偷偷扣开，心下一阵怨愤：这都快十二点了，要有收获，早该有了，怕是脱了勾吧？

正在他犯嘀咕的时候，忽的井中又是一声牛叫。这一声听来比方才那一声更是粗重了好几倍，登时惊的他浑身一激灵，慌忙将怀表盖住，再抬眼看那井口时，只见得井口处的牛筋索一瞬间绷的溜直，这股力道竟将井台的钢架也扯的晃了一晃。师徒三人的心在此刻就如同这道牛筋索一般紧了起来，连老者也不禁从草丛中微微探出了身子，后足弓地，如同一个弹弓。再瞧井口时，那道牛筋索越绷越直，越绷越细，钢架也开始‘吱吱’的摩擦井沿，老二心中很是担心自己搭的那‘桥’稳固不稳固了。毕竟按传统而言，搭这个桥要用三浸三暴的古藤根，是自己劝说了师父换成拆卸简单的螺纹钢架，若是今日这‘桥’散了，井里的物件脱了勾，那害了东家少爷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要果真如此，非被逐出师门不可，是以紧张的老二开始扣手默叫‘老天保佑’了。

估计是此地庙门有灵验，就在老二浑身是汗的祈祷了半天，井口的钢架开始‘起脚’晃荡的时候，猛然见牛筋索一松，钢架‘嘎吱’一声落回了地上，这股弹劲儿勾着一个小黑点从井里直直的往天上甩去。井旁的老者与此同时一个弹步上窜，借着井沿发力，竟跃起了两米多高，在半空中旋出了一块红布，裹着那个小黑点落了下来。

两个徒弟也赶紧窜过去扶住了师父。老者趔趄了两步，站定之后，脸色煞白的一头的汗，喘了口气，对徒弟摇摇手，露出了笑容。俩徒弟见师父得手了，悬着的心也都放了下来，师徒三人相视而笑。笑罢，师徒三人围着那地上的红布看去，但见那红布里微微凸起，底下一个小物件还在不住的抖动，老二刚要弯腰去拿，被老者拦住了，亲自将红布一把裹起，轻轻拍了拍那物件，用眼神对老二示意了一下。老二赶忙从师父腰后的背囊中取出一个小红香囊，上面描龙绣虎，将香囊口撑开，搁在了老者的手底下。老者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手伸入红布中去取那物件，摸索了一会儿，神情一乐，将那物件拳在手心掏了出来，微微露出一点给徒弟们，竟是个浑身碧绿的小青蛙。

这个青蛙一寸多长，浑身翠绿如玉，没有一丝的杂色，此刻被老者捏在手中，应是吓的要死，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任凭发落。老者不敢将它露出时间太久，匆匆让徒弟们看了一眼后，便小心的将它塞进了老二手中的香囊里。待小青蛙入了香囊，老二赶紧一扯两边的绳头，将香囊口束住，打了个活扣儿，这才神情舒展的提着香囊对师弟晃了晃。香囊里的小青蛙此刻见没人握住了，便又活泛了起来，开始在香囊里‘咕咕’的挣扎，被老二笑着拿手指一弹：“你刚才的劲儿哪去了？吓死老子了……”

老者见状，没好气的骂道：“别看你现在笑，亏是你那桥没散了，若是误了事儿，我敲碎你脑袋壳！”将香囊夺过来交给了三徒弟：“收好了。”老三将香囊接过后，妥当的盖在了筐里，又从筐里将先前的那个半尺见方的小方盒取了出来，递给了师父。老者将方盒打开，里头是一块儿碧玉雕成的小青蛙，也是一寸多长，趴成一堆儿昂头开口，活灵活现。老二蹲在井旁拆收钢架，扭脸看见，笑道：“替身来了……”老者捏着碧玉青蛙瞪了他一眼，走到井旁，将碧玉青蛙抛了进去，听得‘咕咚’一声，这才大功告成的松了口气，对老二催道：“你别光顾着说笑了，快点收了这摊儿，咱们赶紧回去给东家送药去。”言罢，领着老三开始往回廊处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得‘啪嗒’一声，一个物件摔在老者的身后。老者急回身看去，竟是方才抛入井中的那只碧玉青蛙，登时神色大变，再往井口处看二徒弟一眼，赶忙推了三徒弟一把大叫：“你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