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拿到药了!”
急切的嗓音像一根小火苗,“嚓”的一声,照亮了一家人的心。
江氏闪动着一双泪眼,连声道:
“好,好,桃儿有救了,桃儿有救了。”
柳氏忙上前着急接过白饵手里的药,擦干了眼角的泪。
漆黑渐渐压了下来,大家吃了点东西后,喝了药的小桃桃已经醒了。
“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好。”
江氏看着恢复得很快的小桃桃,嘴角也难得地笑了。
柳氏抱着小虎子哄睡着后,小心安置到床上,床上摆着一只父亲白生送给孩子的满月布偶,是一只大笑的小老虎。
父亲白生希望小虎子能像这只布偶一样虎虎生威,所以就把孩子的乳名取为小虎子。
“这还得多亏四姑娘及时找来了药。”
柳氏坐到母亲身边,接过母亲的话,声音很轻。
“是啊,小饵长大了。”
江氏欣慰地看着四女,觉得心里很踏实。
“如今受着风人的压制,都在狼口边生存,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隔壁给桃儿看病的卫大娘,还有肯给小饵药的那个……”
江氏一下子语塞,想不起名字了,下意识看向了四女。
白饵坐在那里,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回:
“祁掌柜!”
声音很大,好像在掩盖什么。
“对,还有大善人祁掌柜。这两个名字咱们都得好生记着,不能忘了别人这份天大的恩情。”母亲接着说。
“什么祁掌柜!分明是那个负心人——何辄!”
凄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
白饵坐直了身子,偏头看向了忽然进屋的三姐,沉下来的脸,像被大雪压断的枯树枝,一片冰冷,两个通红的眼睛,像被针扎过了似的。
“三姐,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柳氏和江氏赶忙上前拉住了白苓的手,忧心忡忡地问:“苓儿,你这是怎么了?”
“你敢否认今日给你药、送你回来的是何辄吗?”
白苓扯着嗓子质问,泪珠再次崩落。
“晚时我去外面找你,虽亲眼看见那一幕,但我不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和她的姐夫好上,可是到现在你还在拿什么祁掌柜来唬人,我突然就信了!
“从头到尾!你分明就在欺骗我,欺骗你的亲姐姐!”
白苓的话在心里压了好久,自从她看见那一幕后,她就躲在院子里一直哭,一直想。
深深觉得自己看到的不可能是真的,可何辄似乎已经在自己的胸口插了一刀,而这把刀确实是她亲妹妹递的。
床上睡着的小虎子,脚突然抽搐了一下。
显然被争吵声吓醒,哭声慢慢从嘴里出来。
柳氏赶紧转了身去哄孩子。
江氏吓了一跳,责问:
“苓儿,你在胡说什么?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白饵站了起来,解释:
“三姐,何辄是在我拿药的路上碰见的,他担忧我和小桃桃的安危才送我回来的,我和何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释有什么用,不过是越描越黑。
她从未见过三姐这般模样,她早料到,将来有一天三姐会知道何辄的真实心意,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用大大小小的谎言来阻止姐妹反目成仇,可谎言本来就是假的,注定敌不过真相。
小桃桃躺在床上,吓得几乎不敢说话。
“你们要是心里没鬼,既至门口,他又为何不敢亲自进门看看他未过门的妻子!”
白苓逼问道。
难道要赤裸裸地告诉三姐,何辄不爱她的事实?
还是要坦言何辄已经投靠了风人,然后再狠心劝她放弃何辄?
那一瞬,白饵想了很多,但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小虎子哭声渐大,柳氏紧了紧眉,担忧爬上心头,但,她总觉得这种担忧和以往的担忧不同。
“三姐姐你错怪四姐姐了,若是四姐姐真的喜欢何辄哥哥,那天晚上四姐姐就不会拒绝和他一起走!”
不愿看到两个姐姐再吵下去,小桃桃终于勇敢地提起嗓子,一心为四姐姐辩解。
闻言,白饵惊住了……
她想起了秦淮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原来,她和何辄的对话被小桃桃听见了……
那一刻,小桃桃的话像大雨将至的天空,骤然电闪雷鸣!
白苓跌坐在地上,两只泪眼直直地望着小桃桃、白饵、母亲、柳氏,她们的脸上有趣地挂着同一种表情,默契感十足。
她猝然开始不停地失声抽笑起来。
簪子是假的,她和何辄的婚事是假的,何辄的心更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逃亡的路上,她什么也没带,唯独带了那件不可方物的鲜红嫁衣。
那可是她日日夜夜她放在枕边心心念念的嫁衣啊!
母亲不知道,何辄更不会知道……
呵,她突然觉得真的好滑稽,好讽刺。
簪子掉了下来,再也挽不住青丝。
“跳!给我跳下去!”
隔壁传来的动静,忽然让一屋子的人都大惊失色。
白饵和江氏跑到窗户边瞥了眼声音传来的地方——
是卫大娘一家和一群风人!
大难临头的信号,在所有人眼里闪过。
“快把烛火灭了!还有门窗,关紧!”
江氏压低了声音。
小虎子越哭越厉害,哭声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了所有人本就稀巴烂的心里。
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卫大娘被推到隔壁院子的井口边。
“跳下去,快跳下去!”
“你们这些天收的狼崽子,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噔!”
“啊——”
那苍老的身影,最后是被推下去的。
小虎子的哭声,断断续续,被柳氏捂着。
突然,其中一个风人的眼睛,扫向白家老宅。
一家人惊愕地埋下头,小虎子挣扎的神情在他们瞳孔里越放越大。
江氏眼泪直流,没有声音,怀里抱着的小桃桃已经吓晕。
风人押着卫大娘的几个媳妇,脚步声越来越近,小虎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汗,从额头一直滑到孩子的脸上。
柳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手,捂得越来越紧。
没声了,一点儿声都没了。
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远了。
柳氏的手,缓缓松开了,上面沾满了液体。
她看着床上那只红色的小老虎,小老虎露出了两颗虎牙,笑得特别开心。
“你们看,床上那只小老虎,笑得多开心,就像,小虎子一样!
“以前,每次小虎子哭,他爹爹都会在旁边给他摇拨浪鼓。
“摇着摇着,他就不哭了,但他却要缠着我给他唱小童谣。
“我唱呀唱,唱着唱着,他就睡着了……
“这个时候,他爹爹就会把小老虎放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睡……”
白饵看向那只真的在笑的小老虎,整颗心都碎了。
小虎子才不到一岁,还没来得及开口清楚地唤一声“娘亲”,还没游遍秦淮这片生养他的热土,还没尝过各种口味的美食,他就这么的死了。
被自己的亲娘活活捂死的,而他的父亲还是生死未卜,更别谈见上孩子最后一面……
回想起嫂子十八岁入白家的门,生儿育儿,孝敬公婆,对待白家这几个妹妹胜似亲生。
一个媳妇,做到这个程度也堪称典范。
老天怎么可以给她这么一个残酷的打击?
但嫂子又能如何,因为一个孩子,引来一群风人,让白家五口老老少少都陪葬?
这种罪孽,恐怕轮回几世都赎不完……
她忽然明白,自从漠沧风国蚕食秦淮那一刻起,人间,已作地狱。
白饵一下子把母亲和柳氏抱住,三个人哭成了泪人。
白苓看着那具幼小的尸体,眼里充满了恐惧,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不敢相信杀死孩子的凶手是孩子的母亲。
她想了又想,是风人?还是谁?
她笃定,这桩惨案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凶手!
而何辄的背叛,和孩子的死,就像两条注定不会平行的线,无尽延长……
她深深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绝境,心里莫名有一股压迫力不断刺激心里的最深处。
而所有反击的念头,似乎也纷至沓来了。
无疑,何辄就是这股压迫力。
她那么爱他,可结果呢?
想到这里,那双眼睛彻底黑了。
风刮了一夜,雪也下了一夜。
天色渐亮,整个秦淮慢慢苏醒,梦魇却一直延续着。
家里根本就没什么食物了,桌上只摆了一锅没有多少粒米的白粥,早饭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但就这个处境,白饵明白,有口水喝,条件就算不错了。
一家人围在桌前,碗里的食物没怎么动过。
白饵看着母亲和柳氏一副恹恹的神情,劝了又劝:
“娘,嫂子,你们多少吃一点吧,这样下去可不行。”
母亲和柳氏只是摇了摇头。
“都是因为何辄,”白苓咬着牙,嘴里念着,“我去把他杀了。”
被那声音一惊,白饵登时站了起来,忽然——
只见那冲动的身影,愤愤地走进后院。
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菜刀,有些磨损,但很锋利!
当是时,好几只手都没来得及拦住。
白苓夺门而出!
“小饵!拦住你姐姐!”母亲急得锤了锤桌子,“可别让她犯傻!”
外面到处都是风人,白饵出去好几次都险些被抓,三姐根本不熟悉外面的情况,这样贸然地闯出去,肯定要出大事的!
细思极恐,白饵当即冲了出去。
昨夜下过雪,路上的脚印已经翻新。
起初还好,都是林地,人暂时很少,可到了东市,风人渐渐多了起来,戒备心不得不加重。
只是,眨眼,人就跟丢了。
白饵铆足了劲地跑,最后一次见到三姐,是在东市花街巷的拐角。
东市那么大,处处都是风人的身影,走一步都可能会有危险,风人的长鞭根本不长眼,风人的弯刀又曾饶过谁,各种坏结果在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疯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那些遍布东市的、饿死的、病死的、或者被打死的肉体,尸骨还未寒时,花街巷里,却是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绕过花街巷,对面传来的尖叫声,让白饵定住了。
正对着的楼阁很精致,楼上立着几个肌肤如玉、姿态婀娜的女子。
她们挥舞着手里的帕子,娇声媚笑,往楼下左顾右盼。
四个军官,像四匹饿得发昏的狼,不断拉扯着白苓的衣裙,嘴里满是污言秽语。
刀,已经被踩乱的雪掩盖了一个角,白苓被一点点地拖上了大门前的台阶。
白饵愕地抬头,心跳登时漏跳了一拍!
藏——娇——楼!
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
藏娇楼,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天堂,释放了无数男人的野性。
同时,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埋葬了无数女子的芳华。
三姐若是入了藏娇楼,这比杀了她还可怕!
但,那是风人,惨无人性的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