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婳就这样靠汤药养了四五日，身体终于大好了。

她从床上坐起，双手向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听得一声脆骨的响声，瞬间感觉浑身的经脉通畅了不少。脑袋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浑浑噩噩，清醒异常。

玉簟过来告诉她，从老人家那里拿的药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因着之前诊脉之时，说她身有寒疾，这样的药最好一直服用，对她身体有益。

“那有何难？我们再去拜访他一次就好了。”

禾婳起身，对着镜子拨弄着发髻间的玉钗，又变换着选了几支，最后挑了一支素白莲花蕊单钗。

镜中的少女左右端详了一番，又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子，上了一层薄妆，果然林居甫说的没错，这张脸真是“镜人羞与争颜色”。

由此可以看出禾婳大病痊愈的开心。

“那奴婢收拾一下，陪你一块儿去。”玉簟端着首饰盒子，冲着少女福身，看她高兴，自己心里亦是开怀。

女婢蹦哒地跳了两下，突然回过头来，“婳儿主要子闻道长也作陪吗？”

禾婳站起身来，将衣架上的外衣取下穿上，走到女婢的面前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哪儿就有这么娇贵，事事都要他陪着，又不是巡游。何况取个药罢了，用不了多长时间。”

两人出了门，迎面纪伯桐带着应奴从外面回来，两个人像是出门刚办完事回来。

客栈的大门也就那么宽一点，两对主仆正好在门槛处相遇。纪伯桐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攥紧了，掩在长袖之下。

他依旧面色如常地朝着禾婳走去，关心贴切地询问她这是要去哪儿。当得知是要再次前往那间草庐拜访老人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告奋勇地也要陪她去。

这其一是因为那日去杏林堂，廖大夫着他托话带给他师兄。那话不大好听，他自然不会原封不动地转告老人家，而是要自己修饰一番。另其二就是可以看出禾婳今日心情很好，他也想多陪陪他，不然以后回了大燕，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离开。

其实纪伯桐何尝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来到这里，各怀目地，等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就是二人的分别之日。

所以他想着，希望自己能多陪她一些，多一个时辰也好。

禾婳笑了笑，默认了他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应奴还是没有跟来，纪伯桐对她悄声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从他的手里接过一样东西，向着禾婳笑着点点头，侧身而过之时，少女注意到上面应该书纸之类的东西，只匆匆一瞥，并未放在心上。

刚到那间破败的院落，禾婳发现大门虚掩，轻推即入。纪伯桐眉头一皱，这老人家有这么不长记性吗？竟连窃贼也不设防。

转念又一想，那杏林堂的廖大夫素来与他有愁怨，不会是找上门来翻旧账了吧。

快步地走到主屋，又是门闩不锁，他的心里更加惶恐。径直入内，不见其踪影，故而三人一边寻找一边呼喊。

“老人家，老爷爷，你在哪儿？”

正当三人慌张失措的时候，突然门口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禾婳回头一看，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只见老人家粗布褴褛，头戴一顶草帽，手持一把镰刀，脚蹬一双漏洞鞋，将裤腿高高挽起，活活像一个刚插完秧回来的佃农。

“你……这是……”

禾婳指着他这一身打扮，话都说不利索了。

身为大夫，在大食国还是很受人敬重的，他虽然比不得自己的师弟可以坐镇杏林堂，但才短短几日光阴，就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吗？

老人家阴沉着脸，训斥道，“叫什么叫，我不在这吗？”

“那你这是要……要下田去？”纪伯桐亦是砸舌。

老人家脱下帽子，“带你们去长长见识，看一样东西，去不去？”

禾婳与纪伯桐相互看了两眼，两人的额头飘过一个大大的问好，“什么东西？”

老人家不由分说，转过身去到耳室去拿了两套同样破破烂烂的衣服，远远地丢到她们的手上。

“带你们去见识见识那所谓'神药'的原材料。不过，想要去的话就把衣服换上，然后跟在雇佣佃农的队伍里去田地间看看。”

他这么一说，两个人登时来了兴趣。虽然禾婳嫌弃这衣服上的酸臭，但她也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换上了。

玉簟看着这两人的装扮，却是拧起了眉毛，看向门口的老者，“怎么只有两套。我们这可是有三个人。”

“有两套就不错了，这还是我前两次穿剩下的，不然比这还少呢！那田地――我也是听说啊，是这县丞王家的，平日里看管得可严了，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去。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想出了这么一招。”

老人家说着说着，提到“王家”的时候，声音不断地放低，仿佛是怕隔墙有耳一样。说到后面，他又想起一事，声音近乎就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了。

“我还听说啊，那快田地原来其实是官田，用来种粮食的。后来王家有丞相大人在王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就给改成私有的了。”

听到这里，禾婳的精神一下就提了起来，王家，那不就是王辅生在这县城里的老家吗？看来这里的百姓也不全是被蒙在鼓里，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

所谓“枳沟来巢，空穴来风”，她可不相信这是什么谣传。

“玉簟，”她看了看自己的女婢，“你先回去吧，把今日的情况跟我师兄说一声。这次我跟纪伯桐去就好了。”

纪伯桐看玉簟婆婆妈妈，眼里的担忧就一刻也没松懈过。

“好了好了，你放心吧。”他主动的揽过禾婳的肩膀，“回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婳儿主的。”

禾婳、纪伯桐、老人家，三个人则顺利混进了王家要去田地里替班的佃农之中。这一路上走的很沉闷，没有人同他们打招呼，老人家本来也懒得说话，而纪伯桐心里怀着晋王交代他的那一桩事，禾婳则只感觉自己被这前后的佃农推着走，一刻也不得停歇。

到了目地的之后，这一群佃农扛着锄头的，拿着镰刀的，各自散开之后，他们才得以见到所谓的原材料。看着眼前的十里景象，禾婳与纪伯桐表示这简直是被震撼到了。

他们见过满目的禾苗郁郁葱葱，见过漫山的花开烂漫，却独独没有见过这样鲜艳的一片红海。

所谓红海，其实就是一大片花田，大到一眼望不到边。红色的花瓣，像是火焰一样，蹿满了山冈。

纪伯桐悄悄地拿出晋王交给他的那一方丝绢，上面的花朵，颜色样式都与田地间的花朵如出一辙。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意思是，这终于被他找到了？幸而没有辱没晋王对他的信任。

这几日，其实他一直与应奴在悄悄地在县城里打听这种花，但奇怪的是，很多百姓都对此一无所知。就当他以为自己将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却偶然之间在老人家这里捡了一个便宜。

禾婳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一种花像眼前的红色一样艳丽迷人，她忍不住弯下身子，想要去抚摸这些花朵。

但是老人家却是制止了她的行为，拉着他们蹲到田陇行间，避免被地上的监工抓到，小声地跟她们说，“此花名罂，花瓣大而艳丽，其果色青，以刀具切开，内流白汁，干化即为粉，是为'神药'。”

“你别看这么一大块田地，其实年产不多，左右都不会超过一百市斤，所以我师弟才寻到了一个法子，将其制成药丸，高价出售。”

纪伯桐恍然想起另一件事，禾婳高烧不退的那一夜，他去杏林堂求医，那位跑腿伙计把他引到药室，他见到过这花的果实。

没有想到这么美丽的花，既能救人性命，又能害人神智身体，简直就是阎王花与神仙花的结合体。

禾婳猫着腰，往前走了一段路，折下一朵花放在掌心。这花田，无疑就是自己之前一直追查的官田，一百五十分中的某一份。

难怪王家人要冒着触犯大食条律，不顾全国百姓粮食供应短缺的危险也要把这些官田收入囊中，如此看来，她却是渐渐明白了。

罂花价值不菲，可比全国统一定的粮价高出太多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卖“神药”得到的钱，回馈给王家和丞相，以作疏通各方，收买人心之用。

她猛一拍手掌，高兴道，“这下什么都通了！”

那一声清脆，引得不远处的一个监工回过头来看向他们这边，虽然不见人，但是他能肯定，那一丛中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有这异样。

接着，监工仿佛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女人的声音，顿时心中的疑窦大生，那群佃农大老爷们老实吧唧的，就知道干活，哪里来的女声？

他先是大喝了一声，“谁在那？！”

没有人回应他，监工一步一步地，挑着一柄长矛走过去，厉声道，“我数三声，里面的人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要刺过去了啊！”

“一！”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