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婳一行人的马车赶了两天两夜,马不停蹄,终于来到了游原县城。
游原县城隶属于大食谷粮三州的槐花城州,地界靠东,也是外域从南方关口进入大食的第一站。
禾婳并没有选择直接去王相的老窝乌丽城州永安县,一是因为那里王家势力盘踞,树大根深,自己纵然有令牌在手,也怕对方会狗急跳墙,玉石俱焚;二是因为游原县城不是一般的地方,正是那位在干乾三年弹劾王相未果的谏议郎之乡。她想先从谏议郎下手,既然他敢以一己之力对抗王辅生,估计手里也是有一点硬货的。
先王糊涂,没有信这个苦口婆心的老臣工。但是禾婳信!
禾婳、子闻还有玉簟先暂时找了一家客栈下榻。她与玉簟一间房,子闻独处一间。店里的小二来了,要领着她们上楼去查看客房,禾婳给玉簟使了一个眼色,她便留在了掌柜处,一边给结算住宿银钱一边热络的跟店东家攀谈起来。
玉簟在死士营里是个铁骨一样的刺客,但偶尔也会佯装红粉佳人,替主子去刺探情报,那个时候游刃之间,八面玲珑。要比自小清冷修道,性格冷淡的师兄妹二人好的多。
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上楼来敲门了。禾婳迎上去一看,果然是玉簟回来了。但是她的面色却并算不得太好看。
禾婳心里一沉,先把玉簟拉进屋,“都查探好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玉簟进来,就把刚刚和店东家聊到的跟他们俩又说了一遍。
“从客栈出去,往西二三里的一个大胡同巷子里,就是原谏议郎张从贺的的府邸。张家祖上也是世代为官的,多从柬议院之职,也算是这个县城的高门大户了。”玉簟今日说了许多话,喉咙发涩,四下找寻茶壶,这时,子闻道长伸手给她一递过来杯温水,她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而后又接着说道。
“自从张谏议郎弹劾王相,被责令致仕之后,张府好像一夕之间就没落了。他本来还不甘心想要伺机而动,但这时很多与谏议郎之前交好的官员纷纷撇清了关系,他在政治上就彻底被孤立了,回来之后就郁结于心,两年前得了风疾,去岁已经去世了。”
玉簟说到这,偷偷的用眼神去打量着禾婳。果然,她的秀眉狠狠地蹙了起来,看起来内心似乎很不平静。
禾婳的内心确实是不平静的,她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得到的居然是张谏议郎去世的消息,他这一去,就等于是少了一个扳倒王相的筹码。这可怎么办才好?
子闻倒是提醒她一句,“人证虽然去了,可当年他举证王相犯国法的那些物证呢?或许可以找一找。”
禾婳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说的真是!
她舒展了一下脸色,问玉簟,“那现在张府是谁在当家呢?”
“是谏议郎家的大郎张中翰,此人也是大食官吏,不过比不得谏议郎和祖上,如今只是个赋闲的六品候补员外郎。其人有文才,对唐史颇有研究,是这一带有名的文首之一。”玉簟回复道。
禾婳心中纳了闷了,怎么说这张家也是世代在朝堂中都有露脸面的人,怎么到了员外郎这,竟然成了这副光景。若是寒门出生,一生官至六品五品也不错了。可他是高门子弟,且看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还是个六品候补,连个正式的官职也没有。
于是她便对这个张员外存了几分探究的心思。
话说回来,玉簟还探听到这个张家员外郎近日会去一家舍馆参加一个当地的文会,时间就定在明日上午。
“既然来了,不如也参观一下当地的民风民俗,你们说是吗?”禾婳看向房间内的两人,意味深长。
玉簟自然是以禾婳马首是瞻,子闻道长倒是也没提出什么异议,此事就这么敲定了。
文会即是以文会友,自唐朝就有了,不过那时候不过是是几个诗人聚在一块儿,伴上几坛子酒,又或是在某个府门的晏饮之中,众人即兴作诗。
后来,唐诗也随着一些文卷入大食,大食胡族,起初没人能理解,后来研习数十年,历经几代,终于能体会其中意境。而现在,大食已经形成了专门的文会,因为是件雅事,与会者不仅是地方文人,还有一些官吏以及当地贵族。
员外郎张中翰文望高,到了文会的日子,更是早早地起了床。
府内的小厮早就给他探好了消息,这次的文会非比寻常,因为刘侍郎也会来。刘侍郎是朝廷吏部五品官,司地方官吏调动之职,自己若想升迁,免不得要去结交一番。
他抖了抖手里的文稿,那正是准备献给刘侍郎的干谒诗文。
到了地方,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学生迎面走了过来,把张中翰扶下了车。这个学生名为林居甫,是张中翰一生最得意之甚。此人是游原县城的神童,三岁识字,五岁通文,七岁能作诗,诗风俊逸,一气呵成,人称“大食李太白”。
“老师,你快些,刘侍郎已经到了,正在舍内和大家讲话呢。”
林居甫是张中翰的学生,对他的心思也知晓一二,便是能有帮得到的地方,他自不遗余力。
张中翰一听,暗恼自己今日又睡的迟了,便加快了脚步,跟随着林居甫经过游廊,来到一处宽大的亭院,这里设置了游觞,美酒饮食自高处沿着水流向下,人们聚坐在旁边,便可自取,很是雅致。
他定睛一看,果见刘侍郎身边伴着几个文首坐在上游,也不知说到了什么,众人皆哈哈大笑。发现张中翰到,大家伙急忙招呼他过去坐。
林居甫虽名气高,但却年轻,不敢拿大,也就留在了中游,心中希望老师这次能够成事吧。
张中翰坐了好一会儿,面对大家也都从善如流,只是他心中焦急,在默默地等待一个机会开口。好在这机会也终于来了,在饮过一轮清酒之后,他便趁机拿出了自己的诗文稿交给刘侍郎,做的是一副十分敬仰尊敬的样子。
刘侍郎虽喝了几杯,哪里会不懂,这诗文文藻华丽,极尽溢美之词,他本人不过平平,哪里担的起。这显然是有事要求他。
虽然心里跟块明镜儿似的,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只夸张文首是愈发进益了,舞文弄墨是翘楚,丝毫不提其他。
张中翰心里焦急,只好硬着头皮点破了,“侍郎大人,你看中翰居候补员外已有多年,同批的都已经转正,不知属下何时能……”
刘侍郎耳朵尖,立马出声拦住他,邹着眉头仿佛有些不满,“中翰,好好地提那作甚?这是文会,不谈公务。你这可是要罚。”
说罢捞起一杯酒来,递到了他的面前,张中翰也没法,只得赔着笑喝下了。之后,刘侍郎仿佛要故意冷落他似的,话都给了其他文首,不再与他多说一句。
禾婳和子闻远远的看着,发现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张家没落的原因。看样子那个侍郎必定是得了上头什么人的话,压制着张中翰不让他升迁。
“师兄,玉簟过去请他了,我们找个地方坐着等吧。”
两人又找了一个空亭子坐下,一会儿,就见张中翰从那片喧嚣声中脱了身,朝这边走开,不过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那个天才学生林居甫。
此人一来到这儿,目光便放在了禾婳身上,有些挪不开眼。待他们互相行过问候礼之后,禾婳便偷偷地给张中翰亮了一下手中的令牌,他一时激动,差点就要跪下去,禾婳一个眼神过去,玉簟便是生生地给扶住了。
“张员外不必多礼,你先请坐,我这次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了解一些令尊的情况。”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点,显得没有那么疏离。
说到谏议郎,张中翰有些垂泪,自己的老父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没落得个好下场,郁郁而终。
看到张员外的表情,禾婳就知道,自己这次该是找对人了。
“张员外,我是得了上头的令来的,你莫慌莫怕,若是知道什么隐情,你大可对我说来,上头一定为你和令尊做主。”
张中则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周围尽是来自不同地方不懂阶层的人,便小心地说,“此处不方便说话,姑娘如果想知道,还请移步张府。”
此话说的也没错,禾婳看向游觞处,那个刘侍郎正张头探脑往这边看。
她匆忙起身想要告别,却无意间撞进林居甫的褐色眸子,带着对她的一丝探究味儿。他浅浅地笑着,温文尔雅。禾婳匆忙别开了眼。
“老师,回去之后你就说这是县里的某位小姐,想要来这跟你讨句诗好了。”
林居甫心细,这个法子也确实合理,若有人问起,大家也好统一了口径。
张中翰满口应下,正准备走,可林居甫这时又来了一句,“老师你还未赠诗呢。”
张员外擦额,谁会较这个真儿,你个书呆子。
“不如我代老师赠你一首吧,希望姑娘不嫌弃。”
禾婳朝他福了一身,“有劳你了。”
林居甫思索了一番,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仿佛是要给自己打拍子一样。诗人都有自己的小习惯,大约这能给他带来灵感吧。
突然,他回首打了个响指,眼中泛起了光芒。
“薄妆桃魇两相辉,镜人羞与争颜色”
姑娘你略施薄粉再配以桃花面魇点缀,在照镜子的时娇羞的模样,仿佛就连镜中人都面对你的美丽都害羞了。
确实是好诗!
“果然是'大食李太白',受教了,暂且告辞。”
禾婳领了他的好意,便转身带着子闻与玉簟走了,如今既然跟张员外搭上了线,那么下一步,她也该有所计划了。
至于林居甫,好像对她有几分关注,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也懒得去思考什么,禾婳对于这个男子,除了佩服他的才华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一点儿意思。
回去的路上,张中翰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告诉林居甫,“那位可是尊贵的客人,你可不要起什么歪主意。”
林居甫倒是笑了,一面之缘而已,老师怎么倒紧张起来。
才子多情,文人趋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