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雾不抵笑意浓。笑靥相衬之下，白色的雾气也似暖了几重。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有的了。你所说的汐侯大人的联系，我可觉得只是表象上的。”

墨泽微点头，示意着梦语继续说下去。他也确实好奇，到底是什么是自己没有看到的。

今晚在这记忆的幻境里头遇到梦语，愈发觉得有些东西，还真如梦语这句“离得近的，反倒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梦语的存在暂且不说。但梦语所提到的那股沂竹镇上的力量，让她苏醒的力量，他就不知。枉费了自己还算是在这镇子上住了那么多年的。

前面提到行医，以前确实也是有巫者兼行医术一说。若是梦语没有这么提到，自己也是确实是没联想到过。

虽然这点自己本身无这意，也是梦语想多了胡乱猜测。但这种假象的可能性是能从自己身上联想开去，这也是毋庸置疑的。而自己，反倒是从未曾看到这层可能性的。

而现在……巫女一族，同水璃她们几个的联系，可还真是要好好听梦语说说了。或许是在平常身边的环境中，早已习惯了一些惯常。习惯了，便习以为常，思维便会容易渐渐为之所缚。

“表面来看呢，确实就只有汐侯大人的相连。人类、巫女那一方呢，以契约印记为媒，求汐侯大人的庇护。借着这点同汐侯大人有了联结。另一方……你说的水璃，那个好听名儿的，她们呢，本身就有汐侯大人水系上的关联，同汐侯大人自然关系更亲密。”

梦语故意停顿下来。安静下来的空气，总是有若暴雨将临前的平静，更蕴藏着一丝悬念。就算结局注定，但何时会来，又是点在哪个时点上瞬息加速，亦足够悬念满满。

此刻的斫琴也一道随着安静着。但今晚之时，斫琴的音，已是足够让人印象深刻。

若不论被奏出的每一曲的曲调如何，只拆解着简单看每一个琴弦上响起的音，可概括为“悦耳”二字；而这会，复又响起的这女音，亦同样可用这词来概。

不过可一样的形容词来形容，却又各有着千秋的不同。

“可是呢……墨泽大人可想过表象的背后？”

迷迷惘惘的街道，是寒雾的杰作。但也多少融合了些，在这儿、永远不会随着真实时间流淌、而有所移动的弦月，由天穹洒下的朦胧月光的因素。虽然这一因素，跟寒雾比起来，容易被忽视。

但迷惘中，梦语这一问的答案却是极为肯定清晰的。

离得近了，习以为常之事，自然是没有去想过的。要不然，说不定会跟梦语将要说出的，曾也巧合地想到一块过也说不定。

“契约印记结下的人类一族也好，由水化形、既于显世、又遁于隐世的妖异也好，能在汐侯大人的地界上、同汐侯大人相连，背后不过就两个字——力量。难道不是吗？”

如檐边挂着的铃，被风吹动了，梦语的说话声也是如此的动听。但婉转的音色间，“力量”二字却是说得极为铿锵有力。

“水璃她们的，显世镇子里凝神化形的妖异，一部分有汐侯大人的力量，一部分是来源自人类的力量，这点，我没说错吧？”

梦语确认着，虽然她心中已有答案。

“嗯，没错。跟汐侯大人自身不同。两边的力都缺不了。”

墨泽回复着，不由想去了今晚由汐一并带来、来做客的蓝鱼。在小颖那孩子身边，汐侯大人的意思也是极为明了的。

不念过往安臾最后是否同镇子上的人类，有过误解或是其他什么，但这一新的开始，既已是忘了精魄前一世的云烟。另一面，也是借住在人类家中，好更多地汲取人类那头的力，也好更早地恢复。

梦语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这一头是这样，而另一头，人类的那头，如契约二字而言，自然是双向的。借印记，来换取庇护。那么，换取的代价又是什么呢？印记可只是一个见证，纯粹的印记而已。我觉得，人类拿来换的东西，不过也是另一种力量。人类才有的力量。”

墨泽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打算说什么。

但话已说至此，墨泽已经有些底了。梦语说的更深层次的联系是指的什么。

先前是对惯常的环境、惯常的事，离得近了，是没看出来。但墨泽本人再怎么谦虚，能为现任山之主的可还是只有他。能担得起这一位置，可不需要什么事情都等着说到足够明明白白。

梦语说到这的，他已经猜到了些。但暂且还只是猜到巫女这话题提起后的，这最浅的一层。深的，为何会提到巫女一族的事，他还是没猜透。

“所以呢，其实两边都能拆分为两股力量。汐侯大人的那股力量，一方是汐侯大人主动给的，族人一样的存在；而另一方，是缔结契约印记，拿另一股自己的力量，来换取汐侯大人的力量的。我觉得这层关联，可不是两者单纯非自身的。”

“就算放到另一个地界之中，地界的主人不是汐侯大人，同样也有同理这层自身力量的关联吧？我说这层是再深层次的，墨泽大人可还认可？”

梦语笑问着，似是求着斫琴对面传来的肯定答复，却又更似不求任何应答。

“嗯，没错，确实如此。这确实是我先前完全没去考虑过的。但，你还有一半的话，应该是还没说完吧？”

“什么嘛？看来墨泽大人，已经有些猜到了喽。”梦语纤细的指，兀自去抚弄那琴头的圆玉装饰，里头可还藏着她的一丝妖气，“不过，我这小女子所觉得的，可未必是跟墨泽大人没说出来的‘猜到’一致的。要是有说错的，可别忘了也说给我这小女子听听哦。”

梦语继续往下说去，语气倒是较刚才带了几分娇的，正常了许多。

“‘巫’同妖异，当然妖异是指的你所提的水璃一样的妖异，内在的力量，既然其中一股力量，不论是被主动给予的，还是借来换来的，都是注定了这层深层的联结。那么另一股力量，更是再一次加强了这深层的联系。”

“另一股力量，人类特有的。说白了，也就两个字，信仰。水聚灵化形，有汐侯大人的力量，但为何就是这个、而不是那个。水流经之处，可没那么过多偏袒。虽然我不是汐侯大人，但我也由水而化，这点我还是知道的。那么为何就偏偏是成形的这儿呢？”

梦语从琴头的圆玉饰上抬起头来看向墨泽。目光相对，墨泽回以淡淡却又藏柔的一笑。

信仰吗？确实，如墨泽所猜的。既然提到了力量，那这力除了汐侯大人的，自然另一方的也是不得不说的。

若只是提巫女一族、契约印记、信仰，这三个词就足够说明是同一个事。没想到梦语还把水璃她们的，也联系起来了。这点是墨泽暗自佩服的。

不过确实，如她所言。

“沂竹镇这儿水井、水塘，我觉得可不止一处两处吧。但成形的一定不是以镇子为范围，肯定是某一处井、某一处池塘之类的。”

墨泽嘴角不明显的笑意依旧。梦语说得分毫不差，大概这跟水有关。都为水所化，对水的了解，可不是他这个外行所能比的。他所知道的，只是基于沂竹镇已存的事实。

梦语在这幻境中苏醒，没有出过幻境，能对还没实际踏足过的沂竹镇有这点知晓，只能说是对水本身的了解了。

而梦语明显地，对刚说的这点，也没打算等墨泽回应，本就极为肯定了，便是如此。

“那么既然是这样的，为何就是这一处的井，而不是那一处的井？这一个，可跟我当年的成形不同，可不是完全非人类的汐侯大人所为，而是……人类，信仰。所以既有这样的妖异存，说明当时，居于那处附近的人类是对那处的水极为依赖，同时也是有所期待的。”

“有所希，有所盼，便生有所求。你说得没错。以前的时代，面对诸多的不明，生出所求来，随后由信仰生出‘神’来也是有不少的。当然，这‘神’是人类眼中的‘神’。我们看来，说不定也不过是隐世之‘人’，只是‘生’的方式不同罢了。”墨泽接着梦语的话说着。

“但时间会流，就跟水没日没夜流一样。”这回是梦语接着墨泽的话了，“时间久了，渐渐对周遭明了后，曾经信仰过、因信仰还赋予过其‘生命’的‘神’就被忘了。是吗？”

“嗯。”

不知不觉扯到这，并不是一个愉悦的话题。彷如宿命一般，流星划过时，那燃出的星光足够明，随后时间越久，越黯淡消于无。终究不过是流星一场。

因人类而生的妖异，又因人类而消的妖异，也不在少数。说不清是该爱或是恨的关联，或者说，本身也不过是被当作那一方的工具而生也不一定。纯粹的工具，用完便可弃的工具。

墨泽突然有点理解了。或许说，本就因为老山主的事，还有那么多年的交情，有些理解，这会只是更为理解了。借着梦语的话题，牵涉至此，更为理解了。

工具……这点，是墨泽曾未去想过的。但如果真要说穿了，契约印记，确实不过如此。

没有更多感情羁绊，只是纯粹，一道融于血脉中的印记联结，跟一纸契约比，不过是形式不同罢了。而一旦契约可视若无存，那么所剩的……

也就只是如工具般，想借而为己用而已吗？

但也正是因此……墨泽想到了陆筱颖那。

细细去溯的话，汐侯大人对人类的不大喜、不大感兴趣，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再之前连自己也不知、或许自己还未存在的某个时点，就已有些什么发生过的话，小颖那孩子还真是足够特殊的了。

也许……

墨泽不自觉地笑了笑。当然他对面的梦语是不知道，此刻他笑的缘由，并非在此，而远在这个幻境外头。

正是因为一直如此的，或许，阴影越足，对光其实也是越渴望着的。物极必反，阴阳之理，并不只存于山水客观之间，落于主观之处，大道也总是存着的。

所以，当见到了那鲜有见到的光，哪怕微弱，也才更珍惜吗？既是偶然的相逢，却又是必然会在某一处、某一时点的相逢。

这个相逢，并不只是汐侯大人，同陆筱颖的相逢。而更多的，在墨泽看来，或许说是汐侯大人，曾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只想归于归处，却又在归时的路上，重新同人类再次相逢了。这次不再是他不喜的熙攘嘈杂，而是一路相适的闲谈相聊。

“所以呢。”

梦语的话语，收回了话题的同时，也复又收回了墨泽有些远去的思绪。

“这个镇子上，就是名唤‘水璃’的那个可人儿一样的存在，其实也是依着人的信仰而成，某种程度上有些类似于刚才提到的，‘神’的存在的。”

墨泽这一回的笑，是完完全全心思集在这幻境内了。

“神”吗？这个字，是全然跟水璃她们联系不到一块，但梦语这说法，也确实是可以这么理解的。

就比如说汐侯大人、老山主。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俩还是较水璃更为贴近这个字的。契约为名，虽说本质是同他前面思绪远走时想到的一般不过如工具，也许，但在人们祈求庇护时，那种隆重、那种形式，却不是“工具”二字可以承载的，是同对“神”的祈念更为接近的。

水璃她们只是力量中有人类的一股，但人不自知。

但于汐侯大人或老山主，当时的人，未见真容、却知其存，确实是奉为当地水神或山神的存在。当然对于地界内、隐世的居民而言，这两位始终是这两位，从未是同“神”画上真正等号的存在。

“而另一面，汐侯大人当年，巫女一族存在，还有一个镇子川祈镇为名，肯定是被当地人当成水的‘神灵’的吧？”

梦语也正巧问到了这点，墨泽微点头。

“不知其创生出了一半的‘神’，但求着心中所希的‘神’。除了前面所提到的汐侯大人的力量，那共同点外，人类也是那共同点。其力于信仰、念想之中，给予了一方‘生’的一半力；又依托印记为连，想要把这一份力、换一种形式奉给诸如汐侯大人那样他们眼中‘神灵’的存在，以求庇护。”

“而有契约印记为导，接收了人类这份力的，也有吧？因为这份力，就如被赋予了‘生’的妖异类似，力量可是也足够强的。只不过，若是太过当真依赖了、或是真贴心贴肺地承受回应了嘛，哪天人类忘了存在，那被忘的一方可也是会被这份来自人类的力给反噬、灼伤的。”

寒雾、街道，不变的斫琴，始终在斫琴对面的梦语。但听着梦语说到这时，墨泽却只觉得传入耳中的话语，也如一股力。这股力，正把他从这街道、寒雾、斫琴、梦语的四周中推离，推往下方不可见底的水中。

正是有这种感觉，话语的内容听得清楚、却不清晰。彷如从陌生、遥远的上方水面传来，夹杂进了水中水流流动和水泡扬起的声音。

老山主……

“还真是有些微妙，对吧，墨泽？”

梦语继续说着。

斫琴依然隔于她同墨泽间，她可不知此刻斫琴隔出的，不只是双眼可见的空间，还有一道心中的“空间”。只是看着墨泽不动声色依然听着，自然也是继续说着而已。

“一半人类的力量，一半汐侯大人的力量，天时地利人和，因缘所至，让水璃那样的妖异凝神而成。而人类自己，又用着自己的力量，想去换取汐侯大人的力量，媒介便是契约印记为连、巫女一族为续。始终是两股力，这才是中间更深层的联系。我所说的，墨泽大人，可还赞同？”

梦语的声音暂止。墨泽只觉得上方、透入了水中的阳光，一晃一晃的，像是有谁在那晃动着。

青铜色的眼眸视着前方。仿佛有什么绿色的东西兀自在水中闪过。

初时，只觉得是晃了下眼。但随后……

只是看着绿色的，彷如竹的叶片。但水中，正常可不会有还能这样而过的叶子。

山灵？

这个词从墨泽脑中迅速闪过。精神瞬息间为之一振！

老山主！

一下回过神来，哪有什么水，哪有什么叶，哪有什么……老山主的山灵。

只有未曾动过的自己，眼前是幻境的街道和雾。未被弹响的琴，静置在为主人的他面前。

而在墨泽最眼前晃动的，是梦语那纤细娇柔的手。

“墨泽大人，可醒了？刚才是……小女子我讲得太无趣，走神了？还是，觉得有意思，深思去了？”

是熟悉的声音，他所在意的女子的声音。梦溪的声音，也是，梦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