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于斫琴前、单手托着下巴、抬头看向墨泽的梦语，托着的手，手指灵巧地做了几下轻弹面颊的动作。

“还真是没有过吗？”

看着墨泽只是再次回以平静的摇头，梦语也只能认为，山一方这边确实没有过巫女一族了。

“还以为也会有，真是有些……意外了。”

“嗯。”墨泽轻应一声，也没多说。心中所真想，所幸梦语是不会知道的，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其实这个事情上隐瞒了。虽然，严格来说，本身确实也算是没有义务一定要告知。但毕竟，事情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理性面对的。

“既然真没有，汐侯大人那，我是不方便去问的……”梦语思考着，更像是自言自语，“那么……”

梦语猛然起身凑向墨泽处，紧紧地盯着墨泽的青铜色瞳。

“果然，我这小女子，可以依靠、可以问的人还是只有墨泽大人你呢。”语中带着好几分的娇媚。

墨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刚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虽脸上面色不改，但眼神却是试图从梦语戴了半边面具的脸上挪开。只是试图了，尚未来得及挪开，梦语便已又回至了原来的位置，远开了来去。

回到刚才斫琴前仿若有着无形矮桌榻可供她倚着般，单手托腮，瞬息之中，那份娇媚褪为了纯真。

这是梦溪不会做的事情。墨泽很清楚。

但是……这一个也是梦溪的梦语，也才初见，却确实有些让他不由地更被吸引。

一个为素色，一个为艳红。素色若算淡茶一盏，红就如发酵足透了的葡萄酒。

粗茶淡饭，平简日常。

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盛。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是同一人。与其说墨泽此刻是疑惑于同一个梦溪，其实有着两种算是完全相反矛盾着的真实，更不如说是，他更迷惘了……

虽不为他所有；也不知淡茶与葡萄酒，又是如何看待他这个旁者的，正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般。但是，他犹豫了，徘徊了。

凡尘俗世，凡尘俗子，都是显世中有的叫法。若是两位伊人，置于显世，也会让心喜者犹豫，心动又心乱的吧。

隐世虽也未曾脱了尘，但是却没有显世那份烟火。一样也有俗事的隐世中，墨泽浅浅地，倒有些庆幸，自己非显世之人。少了显世那份惯常，徘徊迷惘中，至少……淡茶也好，美酒也罢，好歹溯源根本上还是同一位的，可以少去一份若为显世中的不安。

“既然如此，让我想想……”

梦语恍若无事发生过般，思索着她所思索的。虽然也确实并没有什么事发生过，只是她刚才凑近些墨泽过而已。

“你同汐侯大人关系不错，那就算你地盘上，以前、现在，没有过，或者说，未来也不会有巫女一族的可能，那汐侯大人喝酒聊天什么时，有听说过什么吗？”

“巫”者，梦语记得，以前还是通称。自己问的虽是巫女，但其实只要是同隐世有着契约印记的“巫”者都可以，无所谓男女。

而说到契约印记……

“印记什么的，也若妖异天成的吧。那个傻傻的梦溪，就给过那个男人一个守护印记，记忆里头也有，你估计也留意到了。但是对于契约印记，还真不是随便来个我这样的小妖异就能缔结下的。守一个人还算易，痴、恋、不舍都可；但要守的不是一个，而是以一族血脉为联，继而扩散成一大片的话，可是要像墨泽你这样的山之主、或者汐侯大人那样的才可以。”

墨泽仅嘴角浅浅一抿，其他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动。

“你过奖了，梦语。地界之主这点，我还是远远不及的，没法跟汐侯大人相提并论。现在，顶多也是，继承了老山主的衣钵，尽力维持着秩序而已。”

“我可不这么认为。山外自有山，人外也是自有人，那是必然的。但是，你，你说的老山主我不认识，我可不觉得那么重要的一个地界之主的位，会是随意承续、随便送的。”

原来是叫老山主啊……

梦语说时，如是想着。就如她话中所说，墨泽上一任她不认识，自然也不知道叫什么。没想到是那么简单易明的称呼。估计真名，必定不是这个。

“我觉得吧……前面问的，山这边地盘可能是从来没有过巫女一族的存在。但是，不是不会，也不是不能，对吧？契约印记，你所说的老山主是具体什么原因，暂且不论，墨泽大人这儿，其实也只是想不想的问题吧？或者说，再加个有没有合适人类人选的问题？”

一字一句缓缓道出，再加上梦语脸上浮着的笑。巧笑如倩。半庞的轻薄如玉面具，却也似因这笑变得若为似水柔情而凝。

“这……理是这个理，但，我确实不知，梦语。”

“我可不信。明明身为山之主，却常年住在这人类的镇子里头。虽然说显世隐世也是重叠而存的，人类的镇子也同时是隐世之所也是可能。但是正常，有隐世地界之主在的地方，照理应该妖异聚集，那这样的镇子也该阴气重些，这可跟人气阳气甚得多的沂竹镇不一样。”

梦语双眼凝神，凝着的神中更有份别有意味。随后从墨泽脸上别开眼去，低垂下眼睫，又去随意地拨弄那隔开着自己同墨泽的斫琴琴弦。

寒雾仿佛随音也颤了颤，为了更好地让道把音传远般。

“我虽然没出去过这幻境，但是外头、这镇子是活是死可还是感知得明白的。这儿可不是什么阴气、妖气重的地方。你也有在刻意隐藏，避免自身妖力对显世有影响吧？所以呢，这样的话，墨泽大人却不仅是选择住在这人类镇子里头，还选择行医之名行走在显世之中，真只是巧合吗？”

“说起来……”梦语继续说着，悦耳的女音若溪水潺潺，徐徐缓缓，却也缓得恰到好处，但也恰到好处到没有让墨泽半路插话的时间，“行医之名，也跟‘巫’字有关嗷。巫者，消灾祈福，兼行医术。在以前，我可记得都是这样的呢。好巧的呢，是吧？”

眼睫微颤，红色的瞳又从琴上抬起目光。若彼岸的花娇艳；又若刚经了一宿的露，含波凝睇之间，视向墨泽时，又藏着好几份的深味。

“确实，你这么说，是有些巧了。”梦语这一直接的言，倒让墨泽略微有些尴尬起来，“但，我选择医生这个，跟你提到的确实没有关联。这么多年来，你也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要没有你今晚这一说，估计再过那么多年份，我估计我还是不会想到还有这么巧的连系。”

“诶……只是巧吗？虽然我没见过这屋子样子，但是这年份肯定不少。要是一直是这屋子，屋子都换过好几回样貌了吧。那么长时间，还没发现吗？我可不信哦。”

时而娇，时而纯。

“确实没意识到。但，真是巧合。”墨泽认真地强调着，继而补充道，“行医这点，是没多想。我刚在这镇子上以行医为名时，老山主尚在。我只能……算是旅居至此的外来人。选择‘医’，也跟‘巫’无关，山一方的‘巫’一族，那时还轮不到我这个外来人来说。”

说至此，墨泽稍停顿了下。看似无异样，仿佛只是极为自然地停顿而已，但墨泽心里知道。他想让它就过去的事，点到这为止。差点，再说多可就容易真说多了。

毕竟那会，不仅是还轮不到他个外来人来说。跟老山主和汐侯大人的交情，那会就已结下。虽然他当时的客人身份，也是不合适对地界之主的一些事情指指点点的。但还有一点，老山主那时已有缔结了契约印记的一族。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由。

既已有，就算能说上话，也何需其他多言？已是有了事实的事实。

“显世中这个身份，叫法是有变过，毕竟时间久了，隔的年代也久。但本质一直未变。”墨泽复又说道，“我选择医者的身份，主要是跟自己过去有些关联。”

“这样啊。”这一句梦语说得轻描淡写。倒不是没良心一般，只对自己的事情在乎着，对别人的，听了就听了完全不在意的那种。而是她觉得或许这么越表现得不当回事越好。

总会有些过往的事，不愿意提及。既然墨泽也没打算说的意，自己也没必要多加追问。如此轻描淡写三字更妥。

她是同另一个自己不同。但根源上本就为一体。她就是另一个梦溪、另一个自己过往所成的幽魂。所以都有过往这点，梦语是最能理解的。哪怕看着是如此这般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绕着这个点，总感觉我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呢。”梦语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着，“那我换个角度来说。”

墨泽微点头，静静地听着。

为何会突然提巫女相关之事，还是没有丝毫的头绪。光是这么听着，墨泽暂且还是觉得同梦语希冀的估计还是没有因果关联的。

梦语所求的，墨泽觉得自己若是没有理解错，那也就是想要走出这儿，成为以她为主的梦溪。笼中之鸟，生于笼中，却又知笼外之事，求着外头那片天穹下自由地翱翔，而不再受到“笼”的束缚。

梦语略一停顿，抿了抿唇，才再启朱唇。

“你知道我是溪水化形的吧？虽然我的那个溪是早就死了，但我还在。这么想来，自己也算是幸运了。”

刚问了第一句时，墨泽便点头表示知晓。溪水凝神成形这点，从一开始就有听说。

确实这点也是极稀少之事。墨泽觉得，很大程度估计还是那位汐开玩笑说的“老丈人”的因素使然。那位人物，虽没见过，也就才刚听汐提起，但必定是位厉害的人物。

水化形的，汐侯大人，可就算是常规的路了。

“那……这儿，江南，水多。溪水、井水、池塘的，应该不少吧。有也成形的吗？”

“有是有……”墨泽边应答，边暗自推测着梦语的用意。

水璃便是梦语所提的一类。

当然，沂竹镇上不止水璃一位。那条今晚由汐侯大人带来的鱼儿，也算是，虽然暂且人形是还没成，毕竟人形是它精魄上一任安臾的事了。而还有一位，汐侯大人家那孩子，上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但这儿，梦语提及，更是让他不得其解。巫女的事，尚且不论；由水凝形的，是算跟她有些相仿，也算同属性了，但是在巫女的话题之后再提及，这里头的关联……

或许也跟这一街道的寒雾一样，进入其中就鲜难分清南北了。

“我就知道肯定有！”梦语语调带着欢悦，就如一平水面之上游鱼蹦跃而出，这种点动了水面的欢愉感，“那，他们跟汐侯大人有关不？沂竹镇的地盘，反正不是你有关，就是汐侯大人有关吧？又是水，汐侯大人有关吗？”

汐侯大人吗？墨泽仿佛有点明白为何提及水璃她们了。虽然未直接提及其名。

原来只是绕了一个弯，但还是想着知道巫女一族的事啊。

很容易猜想到这儿、由水成形，汐侯大人极有大关联，同一属性，相当于汐侯大人自家人。再从这点突破，确实会比自己这个只会摇头、只说不知的更有可能得到她想知道的。

有些明了，青铜光色的眸中，此刻映着的寒雾之景也仿若清晰了些。虽外物并未随心意动，但心渐明，随看景也愈清。

“跟汐侯大人，自然是有关的。毕竟是他那一脉而续的，虽然化形中，除了汐侯大人的力之外，还有显世的力在里头。还是……巫女一族的事吗？恐怕你就算认识他们，也无从可知。缔结过契约印记的，泓汐那边，据我所知可就汐侯大人了。”

“我可没说就是‘巫’有关的事。”梦语娇声而道，“但也没说不相关。就算是相关的两个东西，一还是一，二还是二的。我只是吧……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一’同‘二’之间的关系。”梦语边说着边比着手指。

一同二，巫同水。

“我有些不明。都是两个事了，你也说了，一便是一，二便是二。两个本就自成一体的事，要是中间连上了线，那也不一定是自身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外在顺带牵线了。这种牵线所成的可能性，简单说就是‘非自身的因素’，复杂地细说可是万千可能都有概率化为这种联结。”

寒光更寒，远甚于这街上寒雾般。毕竟，寒雾为白，相比来说，这寒光所纳的眸间，青铜的颜色，也本就较白色来得更深、更为冷色调的。

但在继续说起后续的中间，这望向梦语的寒光间，却藏不住里头的温柔。

“所以，巫女一族的事情，同沂竹镇上水璃她们作为汐侯大人一脉，两者之间的关联，也是非自身的，顶多也是因着都同汐侯大人有关。这关联，放在沂竹镇这儿还能存，或者说放在泓汐地界内任一其他处，要是有汐侯大人一脉而成形的妖异，也通。但只是这儿，放之泓汐之外，就不存在任何联系，完全是两码事。”

“水……璃。”梦语轻声念叨着，念叨完了，仿佛已细品了一番，眼中瞬时更有光了，“这名字好听诶！肯定是个美人儿。不过呢，墨泽大人这点可说错了哦。或者说，离得近的，反倒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梦语笑意浓浓，含意亦浓浓。

“这话……怎么说？除了这层非自身的关联外，还有更深层次的联系是我没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