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的桌面,剔透的酒盏。
尚未收走的餐具,尚有花生米盛着的碟具。
桌上置着的几样,一眼望去便可看出其数。
就这么随意、不算多的几样,却已能从其中猜构出正有两人相对坐着小酌。
“是那亲孩子吧?那只叫‘潇’的猫头鹰。好像严格来说,是雕鸮吧?”
汐见墨泽没回应自己,又再问了一句。
“是雕鸮是没错。只是……亲孩子这……”
“不就是他亲孩子吗?怎么了?上次小颖被山隐,确实是我头一回见到她。但想起来,好早前,那家伙还在的时候,这名字也听他提过好几回。我记得,你那,叶老跟那家伙一道照看过的吧。”
墨泽还真是有些诧异到了。没想到这小事,汐还上心记得。
要说老山主提起潇的事情,汐还记得,也不算奇怪。老山主还是蛮喜欢潇那孩子的,从小照看也有感情,喜欢的话,估计自然也在汐面前提起过不少回吧。
倒是,叶老的份,汐侯大人竟然也记得,是有些让墨泽诧异的。
要说亲孩子这层,要是从抚养角度讲,潇也确实能称得上是老山主同叶老一同带大的了,也算是亲了。
但就跟显世中一样,父母会常提自家孩子如何如何,但在提孩子之时,一般鲜少会提跟自己一起带孩子的人怎么怎么的。虽然这只是一种方便的比喻,他俩之间毕竟更应该说是上下级关系,一如现在的自己跟叶老之间的关系。
正是出于这点,让墨泽也是有些意外到了。
因为不管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亦或是基于自己的了解,都能预见到老山主不会怎么提起过叶老也一同照看这事,就算提起,估计也就那么一两回的一笔带过吧。
“汐侯大人记性还真是好!”
“还行吧。他随口带过一句,提到过叶老,我记得。当时也没上心的,包括对潇。记忆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嗷。明明记得,但可能当时没感觉,事后很久很久,然后突然连上了。所以,就是那孩子喽?”
墨泽点头。
“是归是。汐侯大人,‘亲孩子’这称呼,你可别当别人面提啊。容易起些误会。毕竟,你我是知道清楚,别人可就不好说了。大家所知的,老山主可没孩子……”
还没等墨泽说完,汐已明白其意:“明白。不过,反正现在就你我,顶多青鹤,在楼上吧?没有外人,应该这儿谈谈无妨吧?”
“这儿,自然无妨。”墨泽说着。但眼神有意、又极为顺势地瞅了眼窗处。
风还是能入,音也能入丝许。但正如帘子会自己拉上一样,这房子也算有些日久通灵了。屋子里头说话,就算外头真隔墙有耳,哪些话不该飘至外头,房子也是有灵性的。自然不必担心会被外头自顾自喧闹着的小妖小异们无意听去了。
“既然是那家伙亲孩子,我有个疑问啊,墨泽?上回看到那孩子,乍一看也就感觉化形还没多少年头的样子。那家伙……”
汐停顿了下,对这事,每每要说起,都有种隐隐的痛。早已逝去的那山,现如今的,坟山,只是一片死亡和疯长、不知主已去的松竹。
“走的时间,可远比从潇身上能看出的时间来得早多了。按时间线来说,是凑不上的。但假如确实就是他带过的孩子,是有什么缘由吗,在那叫潇的孩子身上?”
墨泽笑笑,拿着酒杯的右手,食指抬起、又复落回到了酒杯上,算是对汐肯定的回应。
“所以,她自己估计也不知情。她实际存在的时间是远比她自己以为的时间,长得多的。”
“是啊。这决定也是我和叶老做的。但其他几个知情的,也是一道默许了。也算是大家一起撒的一个谎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谎,不用明说,你也知道。万家灯火林何时起,那谎就从何时起。”
“万家灯火林啊……”汐意味深长地复述这几个字,那片林子能成现在这样,说起来,当时还真算是,赤潋和自己都有点“功劳”吧,“我突然有点觉得那家伙应该死不瞑目了。”
“呃……这话……怎么说?”汐这直白,着实让墨泽有些不知怎么说好。
“一个赤潋,一个潇。既然你们要撒这个谎,说明潇对那事肯定也是过不去吧?跟赤潋半斤八两地过不去。赤潋嘛,有时候也是倔强的。嘴上不说,心里……连对万家灯火林那片林子都不敢正视就能看出。她也一直在逃避。或者,还有点愧疚、后悔吧。”
没错,应该是在后悔着的吧。要不然当时也不会负气跑自己那去。
墨泽继承山主之位的事,赤潋是肯定没放心上的。要是在意这个,当年她回山一方,更能名正言顺,也不必一直呆在泓汐。
但是,直到老山主离去,她都没机会好好跟老山主道别,也没有就自己负气的事情跟老山主和解,这个事,估计是她从未从心头上放下过的,也是不好过的。
这种感觉,大概跟显世里那句“人死不能复生”中带出的无尽的无奈,还有能再由此、夹带着一个个离别故事可牵带出的复杂情感一样吧。
汐这模棱两可的一说,确实也是那个理吧。
墨泽盯着看杯盏中那纹丝不动的佳酿。
除了在意的这方地界、这方责任外,老山主最在意的、最亲的,也就那她俩了。
一个已封尘了些过去,并不知情自己是老山主亲手带大的,但伤再隐藏也是在的,只是其上暂且覆盖些其他东西;另一个,对过去记得清楚,却正是因为这清楚而有无法跨越的沟壑。
也是因为这记不记得的关系,大概就算她俩相遇,就算赤潋识得潇,潇也不会真认识赤潋。
这一切,也是因为这个自己也参与了其中的谎……
确实,要是老山主在天有灵,知悉了,估计是如汐方才所说,没法轻易安心瞑目了吧。
而这个谎……若真去抽丝剥茧,哪只是对潇一个的谎啊。
没错。这不只是对潇的谎。
这谎言,像细细密密编织的蛛网。而蛛网中央,是整一个山一方的地界、以及生活在这方地界内的隐世居民。
谎言,终归是谎言。这点墨泽也清楚。他自己便是编织那丝网中的一员。
从一开始就清楚。
若去行走林间,寻到一个蛛网。或许见到之时,那蛛网是完好无损的。但就算没有人为的干预,若是天气恶劣些了,也足以让蛛网风雨飘扬、不复存在原先平静和祥的假象。
这编织出的谎言,也同能在林木间寻到蛛网一样。看似稳固,但并经不起太多的风雨。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网终有一天会破损。终要面对原先隐藏着的现实。
“墨泽,有些话,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讲。”汐玩弄着手中杯盏,“但既然提到了潇,前面还提到了地界范围什么的事,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提醒你下。”
汐看墨泽点了下头,才开始说出正题。
“潇实际年岁比所知的更长,同样的,山一方的地界,你自己也清楚的,实际的地界范围远比目前大部分妖异所知的广。知道这事的是不多,要么本身就是编了这层假象的,要么就是我和赤潋这样不作为式地没做声的。但,这个假象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墨泽默默地听着。
事情,有其果,必有其因。
有的事情,只站在一个点来看,也许会看不明白,陷入谜团之中;但若是从一个线来看,沿着因,顺着时间线看至果,那事情其实也没那么复杂难明。
对于眼前的这位汐侯大人来说,便是如此吧。
见过的时间已足够久远,足够使他见证了这因的起、这现下埋藏着的暗结,以及……已能预见他应该还能见证到时间线再延长出去、这事情终究落地的果。
是啊,这个谎言,汐是知道的。确实那么多年了,他明明知道,但从来没随意提起。自己底下有那么几个对泓汐地界有些想法,但,这点,汐却是从未拿这事来做过文章的。
这个事情,要是做文章,估计还更容易些。
汐所说之话,也算是帮墨泽把事情给挑明了说出来了。墨泽自己,也是有想过的。只是……唉……
“我不知道你们家里头对这事的打算,也不知道到底哪几个是知情的。但知道的那几位里头,我觉得你们还是及早商量商量的好。”
汐说完喝了口酒,放下酒盏,双肘撑桌,手按着自己的指关节,像是思考着什么。
“最近,可能有些事,不大安分。泓汐这边,不会拿这事开玩笑,来做文章,这你放心。我要是有这心,也不用等到现在。但是……不大安分的时候,哪儿只要漏了点风,别人若是有心利用,你那边被动应对就可能会更麻烦。”
话已至此,也说得够多了,汐只静静地看着同样一脸平静的墨泽。
“谢了,汐。”少许,墨泽才开口。随后拿起自己那酒盏朝汐做了个敬酒之势后,便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了。
这一杯,就当是对刚才这一番话的谢意。而且,是对坐着的友人的谢意,而不只是对泓汐之主。
“这事,估计也是快藏不住了。到时……要是……汐侯大人,你也知道,现如今没在山一方内、当年自个儿独自出去的那几位,也都是跟着老山主的。对我,从选择离开山一方开始,就知道其立场了。但……或许……”
“赤潋吗?”汐问道。
“嗯。她的面子,在那几位那,可比我大多了。到时,有需要,能烦劳汐侯大人让赤潋帮帮忙吗?”
“这事吧……要是泓汐的事情,我能跟她直说。但……真到那时,我只能说话我一定会传达到,但这个事情,赤潋帮不帮,我没有决定权,也没法命令她,得由她自己做主。”
这点,墨泽也是极为理解和认同的。
“这就够了。今晚这话题,总觉得有些偏离到沉重了些,虽说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事。回归私事吧。梦溪……”
回到梦溪这话题,汐倒是觉得轻松多了,确实刚才那话题有些沉重了。但汐也知道,梦溪的话题,对于墨泽来说,可没自己那么可以轻松。
汐夹了粒花生米。好久没沾这种固体食物类,最近,倒有些感觉自己沾了挺多的。
“别卖关子了,汐侯大人。快跟我说吧,梦溪的事,是有什么需要跟我商量的。”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仿佛是为了配合这话,汐故意砸吧了口酒。
“可惜美人是美人,我可不是英雄。快说吧。既然是汐侯大人亲口说的有事商量,这事,还是跟梦溪有些大关联的吧。”
“她的事,你还真是急嗷,墨泽。好事,好事。应该算是好事吧,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梦溪去找那个转世后的人,我觉得结果无非两种。一种好,一种不好。好的那种,说不定你俩刚好能凑一块。但不好的嘛……”
汐没有再说下去“不好的”情况,只是一时桌边的时间仿似凝固静止了。
“反正,我也只想看个好的结果。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梦溪的铃,估计还得她自己解。但我可不想看到常住我家的客人又被结给绕回去了。所以,想擅作主张,希望能从旁尽点力,让‘好的’那种结果,概率更大些。所以嘛,也是好事。”
“需要我做什么?”墨泽问道。语气平静,但是急不可待地紧接着汐的话问出的。
“梦溪有封存的记忆在我这。这事情,你知道的吧?”
“嗯,但就一点大概。也是好早前的事了吧。那记忆,怎么了?”
“我想把这些封存的记忆交给你保管。”
听到汐的所说,墨泽愣了一下。交给自己保管?
这……倒不是自己不乐意,只是……这样妥当吗?这记忆可不是……
“我知道你的顾虑,或者说,疑惑。”汐看着墨泽的反应,说道。
这反应并不意外。没这反应,二话不说、立马接受什么的,估计才反常了。
毕竟自己所提出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而是藏了一个妖异的曾经,藏了其一长段因爱而喜、因爱而殇的过往。
“我会这么说,当然也是考虑了很久的。虽然乍一听是有些我太擅自的感觉。正如我前面说的,我希望结果能走好的那种情况。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希冀的。但什么都不做,估计只是曾经的悲剧再演而已。”
这点墨泽也是极为肯定的。
只是凭空地希望,不采取任何的作为,世上可没有那么好的免费餐点。想求改变,首先得做出改变,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也至少是在让轨迹缓缓做着变化的。
“所以,梦溪的记忆,由我保管,跟由你保管,会有什么实质性改变吗?哪怕只是改变一点。”墨泽说得极为冷静。
确实是要有所改变。但是……
只是换个人的保管。一个口袋,移至另一个口袋,没有说明这移动的过程中、或是移动完成后要做什么的话,那也算不上是做过实质性的作为。
“这个嘛……当然有变化。哪怕只是简单的移动,我这边到你那边,但我们俩可是有实质性不一样的。我觉得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让移动起到一定价值,足够让改变有所可能了。”
汐如是说着,手于酒盏上方,控制着酒盏的转动。
酒盏也是顺从地,下底部仅一侧小边沿贴桌,另一侧翘离桌面,有规律地变换着贴桌的边沿,在桌上画着一个无形又重复叠加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