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内魂流来去，熙攘不散。

要待这热闹散去时，估计也得待寅时左右、天有将晓预兆那会了。

看着来去走动的诸多魂灵鬼魅，女人的眼前一时间看去有些景象恍惚、迷离了瞬。

来来去去的，尚年少也好，已耄耋也好，大抵都是成年人。鲜少有瞧见小孩子身影的。而那个刚来车站没多久就见到过的女孩子……

还是个孩子啊……

还没有长开，还没长大、到懂得打扮自己的年纪。

等长大了，也会是个美人坯子吧。

“零大人打探这女孩子，难道是……”

女人问着，心中有股结似的。也是因着如此，这会的声音，别说像前面一样娇滴滴、极富女人味了，能憋着那涌上心头的莫名之物，没哽咽疙瘩了些话音就算不错了。

“是……是要接引走吗？”女人对“接引”两字说得极轻。一则对个小孩子，那么年轻，就得离世，想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再则，零前面做过的手势，估计他也不想太过张扬自己的身份。

“这个嘛……不好透露。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得有职业道德，不能随便说的。”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说“是”，亦未直接否定。但女人却已先入为主，感叹了起来。毕竟引魂者，都是接引亡魂的，那这就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

“唉……也是个苦命的娃啊。今晚这个日子走，那小丫头，真是挑了个不吉利的日子啊。零大人不食人间烟火，但常在人间走动，估计也知道吧。人言可畏，不管过了多少个年头都是这样。这丫头，生前怎么样不知道。但恐怕今天走，死后也少不了些嘴舌。”

“今天这个日子走的魂灵嘛，在我看来是没什么。今天跟昨天，昨天跟昨天的昨天，都没什么差。不过确实，说不定真离世了、耳根子也不会太清静。这种事，决定权其实还在自己的了。自己别太介意就行，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那是零大人您。像我们这种俗人的，可做不到不介意。唉，反正，就算求情，那丫头估计也是逃不了的。您也只是按程序工作而已。那小丫头，喏，前面那会呆那呐！现在，我可不确定。”女人转向东北方的角落，抬了下下巴示意道。

零顺着视线望过去，魂流依旧来来去去，但亡魂同亡魂行走的间隙间，还是能瞧出些的。

还在。

一个红衣服的女孩蹲坐在那处角落，怀里像是抱着什么似的。

只这一眼的确认，对于零来说已足够。刚才叙旧也花了些时间，但与其满车站、自己魂群里转悠瞎找，他倒是更情愿这么的跟个人聊几句天、叙叙旧就能自然而然找到人的。

自己从西面那过来，就算直接往车站东北角、东南角这种角落去找，也得穿过那么多的鬼魅魂灵，也是麻烦的。这样半路就来边上悠闲地聊天，可舒坦多了。

接引过的魂灵太多，毕竟不是每个都那么顺畅的。难免会有几个当时怎么折腾过的，而这种，为人时也大多是难搞的主。

今晚从人头上来说，魂魅过多，引魂者却只有一个。得自己找过去，万一遇到的“熟人”多了，还是麻烦的那些个家伙的话，自己是没印象、不认识别人了，但别人认得自己，恐怕对自己会有不利。

数量上，他可没优势。自己也没那种能力以一抵百什么的。

引魂者，不过是对魂灵牵引而已。对于一两个闹事的亡魂，还有办法。但如果在今晚这样的车站里头，生起些麻烦事来，再加上一些不清楚事理就直接瞎掺和、起哄的，他是绝对没法应对的。

也是因此，进入廊桥车站后，他一直控制着爵士帽的低度，尽量低调，减少不必要的注意。

眼前这个女人算是个相当的意外了。不过，按她先前的说法，来沂竹镇也是想念他了，不管是真是假，恐怕跟他还是有些干系的。

“哦，看到了。”零回应着女人，“找到了在哪就好。谢了啊。省了我不少事。人多的地方找人，可不是个好差事。”

“您的差事，可是省事了呐。那有没有什么给我的酬劳啊，零大人？人家可不是对谁都会说的。换是个别人打探，我可不会告诉！”女人丰满又显婀娜的身段，又向零的胳膊处紧挨着靠去。

“也是。帮忙了，怎么样都得感谢下的嘛。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对于礼物，我还真一时半会没个好主意。”零边说着，边任由着女人紧贴着自己胳膊。

随意地挽下，只要是女人，不管丑美、年轻年老、干净脏乱，出于绅士态度随便什么的考虑，零还是相当乐意、不嫌弃的。

但这会这份过于紧的贴近，他并没有那么自在。太过贴紧，有些给他感觉，跨入了他私人的安全空间内。

“零大人，真没主意？我可不信哦！您当时给我的那些见面小礼物，我可都挺中意的。”

“那些个嘛……”零在记忆中少少搜寻了下，自己曾送过什么，还真印象不深，毕竟这女人也不是自己怎么重要、怎么珍爱的人物，不过沂竹镇上邂逅到过的某一个点。没必要这种送过什么、几日认识的都记得，还记得这张面孔、这个人就不错了。

“那些，有准备时间嘛。虽然也不是挑得十全十美，好歹还算是过了自己的关的。为了博得美人欢心，多少下了功夫的。但你要是这会问我，太临时紧急，可真难到我了。”

女人的紧贴，并未放开，反倒粘得更牢了。

她把头歪靠向零的肩头：“既然零大人没主意，那我可就自己想了哦。”

稍许后，女人再次开口，双眼含情，抬头看向零的脸庞。

“我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就是的吧，倒是想到个事儿。要是零大人能帮忙的话，您可别小气、不帮我哦。”

“不会！只要我能办到的，不是绝对走不通的那种都行。”

“一言为定哦！”

得到了零肯定的点头，女人便一字一顿地述开了：“我也是死后才知道的。每个地方，原来本来就有自己的主。我呐，一直有些漂泊不定。想着也能有个固定的归宿，好歹鬼节这种能来人世的日子里，有个家一样的去处。”

“前些年头，每年，我都一直没有个固定的住处。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了。不知道去哪，就跟着人多的地方走。老家嘛，反正总感觉没脸面回去，而且也早就没有还会惦记、知道我的晚辈存在。沂竹镇，真的是个不错的地方。安静，又适合怀旧。”

零只静静地听着，已经大概知道这女人的所求。

每年，离世的人能够往返显世的时间是不多。但也正因此，这种日子，对于亡魂们来说，才更显重大。就跟显世中极为重视的“过年”一样。而可以固定返回的处所，就像“家”一样。

没有固定归所的魂，确实就跟没有家一样。漂泊无根。若是没有得到某片土地的主人认可，确实是没有哪片土地可作为每年的固定归处的。只能今年这儿、明年那儿，不停地变换。

不同于原生住民的亡魂。假如是没有得到认可的漂泊亡魂，每年却又选择固定地去往同一个地方。这样的行为，没被发现是再好不过的。要是被留意上了，这种举动极易被认为可能带来“灾厄”的不稳定因素，极有可能被强制驱逐，永远不得靠近。

倒不是说地界上的主，都死板、认死理。无固定归所的魂魄，是最容易演化成厉鬼、恶灵之类的，亦或堕入魔道。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很可能会对其他生灵有影响。

地界的主人，职责大抵都背负了一条，要保护好自己的地盘。增加这种不稳定、不和谐的因素，都是他们极不乐意的。谁都没这闲心，当然是与其多一事、宁愿少一事。

也是因此，也就有了这个没有明文规定、却大多数地方都有的情况。这女人，这种情况的，确实每年只能游移在各个地方间。

有时候，就算是有到了返显世的点、却没法穿过鬼门的时候，也是不足为奇的。毕竟鬼门跟鬼门，可没都挨那么近的。到了一扇鬼门，要是那处土地上加设了结界什么的，没有显世亲人友人惦念的魂，基本就没戏，没法穿过鬼门踏上那边的。除非得到了土地主人的认可。

从这点上来说，这片土地上的大人物们……

还真是够宽容的，或者说是懒得管？

堕入魔道的，叫“玄鬼”那家伙也还活得好好的。虽然，他也确实还算安分，生前又是沂竹镇本地上的人类。

而女人则在继续着自己的说解。

“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肯让我这个小小的漂泊的魂魄，每年都能把沂竹镇作个固定的落脚点，那就好了。零大人的话，应该会跟土地的主人很熟吧？要是……要是，零大人……”

此时的女人，妩媚已转为了小鸟依人态，虽然从其装饰仪容来说，年龄感上有着诸多的不合适。

“零大人，要是能看在我们相识一场，刚才也好歹是帮了您一点小忙的份上。可以……帮我跟土地的主人通融下不？”

“还真不行！”零没有多思考就直接回绝了，看了看女人那失望的双眼，赶忙补充了几句，“你别误会啊，也不是不肯帮你。这个土地上的老大，今晚开个两扇鬼门，都没动静，说真的，够心大了。但要长期想来这里当个归处的，就是两码事了。”

引魂者转头看了眼南侧的流水，夜里的水跟白日里的，着实是不一样的景。要是只能看到白日里的一面，未曾见过夜晚里这一面的，可绝算不上是真认识。

汐侯大人嘛……自己应该算是有幸两个面都见过，是真认识了。

也是因此，这女人的请求，压根不存在。

不过是指了下那女孩的地方而已。就算她不指，自己也不是不能找到。只是这么个小忙，相比于她开口提出的，可有点请求得过大了。就算长得再好看，光皮相上的这点容颜，在引魂者眼中基本算不上什么筹码。

刚刚是应承了，能帮的一定帮。但礼尚往来，也是讲究个共赢的。

眼前这女人，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加上，来跟方才提出的请求相匹配的。这么点事情，压根不值得到汐侯大人老人家那提。

她要是提出个其他相称点的请求，那还怎么说说。

至于汐侯大人那……

沂竹镇上那个叫陆筱颖的人类小丫头是个例外，暂先剔除不算。

其他的人类，那位老人家，压根不会提起兴趣来谈点事情。泓汐那边，跟人类那头的生意，有盈利的，他都从来没有亲自看过，更何况这么个不是本地、还不纯的魂灵，还是不赚钱的。

这个事情，基本上也算是绝对走不通的事，也不是自己立马失信。

“这片土地的主人，不喜欢跟人类打交道。对不住了啊。你的这个帮，我帮不了。”

“那可以引荐下我吗？只让我……见一面也可以。我可以自己想办法说服的！”

从女人的脸上，零看得出那份焦切。估计是年份多了，真漂泊累了吧。

“恐怕……也不行哦。我虽说是在这地方当差，但土地的主人是可是那老人家。别人家的地盘，我说了不算。而且，明知道那位老人家不喜欢人类，我还引荐，那我可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了。”

“这样啊……这片土地的主人，不喜欢……人吗？可是，这里也住了不少的人。”女人所指当然是整个显世的沂竹镇。

零不自觉地想起来了那个曾经自己也问过的类似问题：为什么明明不感兴趣，却其实还是守护着的。

“因为他们也是这片地界上的住民，仅此而已。”零回复着女人。这句话，也是那时，汐侯大人给他的回复。

守护着的东西，始终都没变过。只要是这样守护之物上的东西，都会一并尽力守护，妖异也好，人类也好。但是，守护不代表就得有兴趣，就得高兴打交道。

现在回想，还是觉得汐侯大人果然有意思啊。

“哦，好吧。唉……还真是……玄隐少爷说的没错。我这如意算盘，自己想想就好，基本不现实。本来还想着，说不定，沂竹镇这儿，有可能也说不定呢。零大人就算不是人类，但也算是我打过交道、那么多男人里头，算可靠、用心的了。”

“玄隐少爷？谁啊？”零警觉地问道。名字是第一次耳闻，但他的直觉里，这个名字，恐怕跟鬼门、跟坟山那波人有关。

这女人，应该不大会跟什么正统的妖异类有过关联。恐怕还是同人类、亡魂类有关的可能性更大。

她对于需土地主人认可这个事情，说真的，已经知道的比一般的魂多多了。大部分亡魂，就算漂泊久了，不知道这个的大有人在。假如这样的话，也就跟坟山那波人有联系的概率最大。

蓝色鬼火衣服的那个人……估计有可能就是这女人口中所说的什么少爷。

看样子，估计，还真被自己一开始的瞎感觉给猜中了。

“玄隐少爷嘛，跟零大人差不多，遇到过的一位熟人。不过那位少爷，可比零大人您更有风度哦！这么说，零大人会不会吃醋啊？”

“哈哈，不会。我又不是标杆。有人比我优秀正常。鬼门……他告诉你的啊？会多一扇。如果没有提前知道，应该不大会聚集那么多。今晚。”

零说着扫视了一眼车站里的魂流。

“谁知道呢。总之呢，能今晚遇到零大人，是真挺高兴的。不过，刚才……唉。就算有零大人您在的地方，我都没有机会跟土地主人商量下的事，还是有些……失落的。零大人，我就暂且先不耽搁您当差了，趁着还早，先去他们提的万家灯火林见识见识。”

零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刚才对于自己的提问，鬼门谁告诉的，女人没有给出明确应答，但这个回复对于零来说基本也就算得到答案了。

女人走着猫步，缓缓前行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眸笑着看着零处。

“零大人，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零浅浅一笑：“怎么能不记得呢？不过，我倒是觉得，重新认识下更好，怎么样？毕竟今时的你，跟当年那个还是人类的你可不一样了。我嘛，当年是假装着人类的身份出现的，但今天在这的，可不是人类了。”

女人笑得更为妩媚了。

不记得了吧？

唉……又是个不记得的，大概，不过又是一次逢场作戏吧。

不记得了，还瞎编什么理由呢？男人啊，还真是。

“叫我阿凝就好。一个漂泊不定的小女子。”

“阿凝啊。肤如凝脂，确实很衬得上你。我叫零。这个小镇的……就个跟魂灵打交道的。”

女人听了不免笑出声来：“零大人，真是，还介绍那么认真。真跟第一次见面一样了。那零大人，我可就先告辞了。下次见了，可别就只在车站里跟我唠嗑了。好歹也请我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嘛。”

“啊……确实……是寒碜了点。下次，绝对给你补上！再问你个问题，阿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是人的？我好像，以前从没跟你提起过吧？应该连线索都没给过。”

这点，零极为确信。从一开始，这女人同自己打招呼时，就有这个疑问了。是从何得知的。

女人这会距离零就几步路，还不是过远。两人间，并不用刻意提高些音量，也依旧是话语传递清晰、并不会被如潮涌动的一片车站杂音给淹没了。

“嗯。是没说过哦。”

“那……也是那位玄隐少爷说的？”

“你猜喽？”阿凝笑着，“是我自己早就知道了的！不是有种说法，有的人，死期将至的时候，容易看到些什么吗？当年离开沂竹镇的时候，我看到您了而已。大概您没留意到吧，或者记不清了吧。车站那边。我回过头，看到了。本以为没人来送别，没想过您竟然来了的。”

“哦，这样啊。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俩还真是有缘。今晚确实是不能陪你了，明年这时候，我倒是很期待你可以再来呢。”

女人娇柔又娇媚地笑着，挥了挥白皙的手臂，转身往车站北面走去。

背影婀娜如斯，恰到的丰满，无限的风情。

零又压了压头上的爵士帽，斜嘴一笑。

当年就知道？怎么可能呢？跟这女人还真是，互相打哑谜啊。

是不记得她名字了，但她这人还是确确实实记得的。

也是个可怜人，光有着副不错的皮囊，却只一味地在身外之物中找寻自己的真实。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也是出于此，想着个外乡人来自己接引的底盘上了，还是那么漂亮的女人，当时自己可是有心认识认识的。要真是得自己亲自接引的话么，也让她走得平静些。

最后女人的宿命，当然是没在沂竹镇上结束。相识一场，阿凝离开沂竹镇的那天，零表面上是没去送别的，但确确实实还是亲自去了的。

只是，不是以人类的姿貌，而是以人类看不到的引魂者样貌。

在沂竹镇上彻底看不到那女人后，零还呆了好一会。

到的比她早，走得比她晚。从始至终，那女人就没回转头看过引魂者所立屋顶的方向，压根不存在看到他一说，更别提是知道他是引魂者了。

正常人，就算是看到了他在屋顶，也不会联想到引魂者。自己的这副样貌是跟人类无异的。

“零大人”这叫法，是当年打趣、开玩笑地叫出来的。引魂者这个事嘛……恐怕也是那位玄隐少爷的功劳吧。

相逢一场，看样子，也就这样了。不过一个曾邂逅过的过客，从一开始以人类的身份相识时，就已经注定是逢场作戏了，更别提什么深交。

也说不清这女人是聪明、还是傻。既精明着，却又在只盯着自己想要之物时、容易被骗了。但愿她没卷入麻烦事中吧，终归还是个可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