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了窗、又隔了层帘后再投入室内的月光，更是朦胧到将似虚无。只是这虚无，相较着附近没有透到处的暗，多少也是自带上了明的特性。

原本听了声音，猜测着有可能是自己那么多年、极为想见相思之人，钱婆婆微哆嗦着的手正伸向床头的电灯开关。

没想到还没碰到开关处，就被一只男人的手握住、制止了开灯。

月色在那瞬，好似变得更明朗了些。虽然照理那男人算是背光，但钱婆婆上了年纪的眼，却看得清楚这人是谁，还是极为清楚。

这不知道从哪进到自己房内的人……

钱婆婆被握住的手不由地更哆嗦了些。

“阿荷，我来接你了。”男人再次开口说道。

男人长相不过凡凡，但看向钱婆婆双眼时全是满溢而出的脉脉深情。

“是……是你……”钱婆婆坐起身，眼泪夺眶而下，“我……我有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我……我还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你。就算我去了那边，也担心会找不到你。”

“怎么会呢，傻瓜？我肯定是要亲自来接你的，不能再让你孤单了。”

男人坐在床头轻轻拭去了钱婆婆的泪，他看了眼那一侧空着的枕处，那是为他而留的，竟然还始终保留着这个习惯：“让你一个人承担了太多，你受苦了，阿荷。如果我当年没有离开得太早，你肯定可以轻松很多。”

“哪有的事。这是我们俩的家，我们俩一起的家。你承担，还是我承担，都是一样的。我好想你啊。”钱婆婆以手抚向自己的一侧面庞，“你还是走时的样子。我……我已经是个老太婆的样子了。你……你会嫌弃我吗？”

男人轻轻摇头：“怎么会？我又不是第一天看到这个样貌的你。我可是每年都回来看你的。只是以前你看不到我而已。看着你一点点地，头发慢慢白了，皱纹也慢慢多了。但你还是你，一如既往的你。一如既往，作为我妻子的你。在我眼里，你一直就跟当年那样漂亮。”

男人的手抚向钱婆婆另一侧的面颊。他的手，没有生前的温度，有点凉。

“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吧？孩子，已经长大了。也有自己的家室了，反正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嗯。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路要走，你已经付出的够多了。谢谢你了，阿荷，在我不在的那么长时间里，把我们的孩子带大。阿荷，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钱婆婆听了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带着少女般的娇意：“真的，一直吗？我还以为，到了那边后，也得等着投胎呢。”

男人轻刮了下钱婆婆的鼻子：“你故意的吧？在那边，至少直到得再次轮回转世前，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而且，就算真要各自开始另一段转世，这辈子我们是夫妻，下辈子，我们还可以再做夫妻。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只想跟你在一起，阿荷。”

“嗯。”钱婆婆点头，泪水由从眼角不由自主地再次溢出。

虽然经受了人世间几十载沧桑洗礼，但要离开这一趟人世，面对远较她先去了的爱人，原以为早已没掉了的懵懂少女的情愫，却一下如决堤了的洪水疯狂而出。

就算彼此实际都知道，迟早会有饮下孟婆汤、各自去往下一趟人世，没法肯定下一趟是否真的还能如愿结为夫妻，但至少这会，直到不得不分离的那一刻，一直、一直，都是夫妻。一直，一直，都会在一起。

有时候，不需要再过多的保证与捆绑，仅那一瞬的甜言，那一刻简单的誓言，已经足够支撑起往后的所有。

明日为何，明日的明日又复何，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情感上的事，更是，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在说不好的期间，承诺若能践行，当然是最好的。但要真是有些许的因素，真无法践行，放手也未必不好。至少甜言蜜语的当时，两相已拥有彼此。那一刻，足够饱满的幸福，足够浓厚到把那一瞬延成“天长地久”。

“那，走吧。”男人说道，又转头看了眼房门的位置。

房门的那一处看不到动静。但是，过了那扇门，走过走廊才可抵达的某一处房内，正安睡着自己同眼前心爱女人的孩子。就算早已成家立业，娶了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在自己眼中，还是……永远的孩子。

钱婆婆也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往门处：“孩子……阿强他也长大了。没有什么，我们能再帮上忙的了。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啊。时间好快。”

“走吧。”钱婆婆笑着对男人说道，虽然眼角还有些许的泪光，但面容却灿若春日烂漫山花间笑语着的少女，“好久没有过二人世界了。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一个了。我可还记得哦！你当年还欠我一个蜜月呢。”

“知道！我也一直记着的。”

随后，钱婆婆便下床站起。两人手牵着手，仿若时间已倒流回到了那个青涩却又热烈的爱恋时期，往着投了清透月光于其上的窗方向走去。

接近了窗所在的那扇墙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再次停下了步子。

不约而同地回首一视，算是作别曾经的住处，作别了还在睡梦中的家人。

“那孩子……今天这个日子，我走了，会不会多些不好的谣言，让那孩子困扰啊？”钱婆婆半问、半自语地说了句。

她还清晰地记得今天是七月半的。

这样的日子，还是有些特殊的。家里头有人去世什么的，沂竹镇这样的小镇子里头，免不了还是容易生出些街头巷尾的乱语的。虽然也都是些没什么依据的乱语。但人言可畏，说的多了，不知道会说成什么样的。

一想到了这，原本早已放下的心，不由地咯噔了下。不想给家人带来麻烦啊。

男人也似看出了钱婆婆的忧虑：“没事的，阿荷。他也不是以前那个还会走路摔倒的小娃娃了。他也是个男人了。你都说了谣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连点谣言都对付不了。”

“也是。那走吧，骏哥。”钱婆婆转而看向那男人的面庞，娇柔地语道。此时她的声音，没有沧桑，一如曾经年轻之时。此时她的容貌，也竟没有了老态，竟重回成了那个年少懵懂的少女。

“嗯。”男人点头应着。

两人手牵手，穿过了已在面前的墙后，便寻不到了踪影。

而钱婆婆的房间内，床上，依然安睡着钱婆婆肉身的躯壳。已染了白霜的发，早已上了额的皱纹，还是那个陆筱颖和严晞她们小一辈眼中、奶奶一样存在的钱婆婆形貌。

只是，安睡在床上的钱婆婆，嘴角微扬起的笑，却似岁月从未留下过痕迹，恰若少女正做着一个甜梦。

钱婆婆的魂，已被接走。被那个曾经所爱、所嫁的男人。余留下的这躯，就此，也已没了生息。安然而去，凝固下的笑，终于鬼节的夜中，为自己这一趟世间的行走画上了安详的句号。

【二】

鬼节之日，鬼门大开。

这会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若行于这样的沂竹镇，或穿梭在其巷弄间，或步行于昼时热闹的街头，人眼的视角此刻看去，都只是普通夜色下的静谧铺展而开。

但从另一番的视角来看，却有着较白日人醒劳作时、还要更来得热闹的势头。往常夜晚走动颇多的妖异们，今夜反倒可以寻见得不多。但各色往日不多的鬼影魅影，却是行于巷内街区多得很。

也是这些鬼魅之态、已亡人之魂，借由鬼门而出，使得这个夜更较喧闹了。

但鬼门开处，坟山，这个点却是极度的清冷，无论是从哪方视角来说都是如此。

一年也就一次的七月半，众鬼魅，出了鬼门，自然是争先恐后地朝各自想去的地方过去，没有谁是好不容易可以来一趟人世，还选择傻乎乎滞留在鬼门附近的。要是来了还呆在这坟山，那还不如不来得干脆。

也是因此，正如那句话所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同理的，鬼门所在、众鬼魅、亡魂穿行处，却反而是最安静无扰的地方了。

这份安静持续了许久，只有那月光默默地记着好似凝滞了的坟山的时间。

前几天就已在的、池塘上方鬼门的旋涡有两处就是奇处了，但鬼门入夜缓缓敞开时，两扇却均没有怪异。

除了数量上多了一扇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过，多出了的一扇门也不是白多的，由鬼门出来，再以坟山为始点往四面散开去的魂灵鬼影当然是往年的翻番。

沂竹镇又是距离坟山最近的所在，还算是在这片区里面不小的镇落，当然更是聚集了不少这类。今晚的沂竹镇可以说跟往日夜深时一样的静，也可以说较常日、往年今时都来得热闹。

这么一比，处在同往年鬼节没区别的安静中的坟山，就有些普通到落寞了。

但终于，持续了许久的普通、宁谧也生起了不凡。

池塘上方那两处浮着的旋涡，到了鬼节正日，狭长态，且宽度均各有三米宽左右。相对，但既不平行、也无交点，若是有延伸、且延伸至相连的话，就能明晰地看出大概有着九十度的夹角。

不凡的异象生起，还是跟前几天沂竹镇庆典头一天、这里出现过的征兆有些关联。

彼岸。

瞬息间长成铺开的彼岸花，从鬼门那侧未知的彼岸，直往鬼门这侧的此岸而来。

娇嫩欲滴的曼珠沙华，极为纯粹的干净蓝色。更似鬼火诸多、汇集成了彼岸花朵形态的曼珠沙华，从敞开着的、气势压人的两扇漆黑鬼门铺展过来。

远看的话，必定又会像极了一大块连于两门间的蓝色地毯。蓝色花构的“地毯”联结着两扇鬼门。

但明显的，花海并没止息于只连接鬼门的意图。待鬼门间的区域，都为这少见色彩的曼珠沙华覆盖住了后，疯长趋势渐止，维持了这小规模片刻之后，一瞬之间再次疯长开，还一下覆盖满了整片坟山半山腰的池塘池面大小。

在看不出半点池水痕迹、只会误以为是片小花海之际，又从两扇鬼门内生起了不少的蓝色浓雾。

山野之间，本来没有光照，应该黑着，看不大清东西。但从鬼门铺长出来的蓝色彼岸花，除了蓝色调的蓝色外，还是发着蓝光、如真鬼火般的蓝色，这也使得浓雾中也能模糊地看出里头的一些动静。

红色。

一袭的红色，最为娇艳惹眼，是最先从浓雾的廓影中可以看到的。

那红色也分不清是从哪扇鬼门间出来的，出现后没多久，就能看到后面又有些新的深色影廓出来了。大抵的，都呈着人的形态。

浓雾也就鬼门相对之间的区域内最浓，越到这片区外面、越靠近池塘边沿处，雾气就是明显稀薄了许多了的。这样的景象，不免会让人觉得，这雾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而准备的。

有了这雾，就辨明不了哪扇鬼门为真、哪扇为假。或者说，两扇鬼门都为真，毕竟两处都能供鬼魅亡魂通行，但有了雾，就辨不清现在这一波雾中出现的廓影究竟是从哪扇门内出来的了。

雾中，那袭红色缓缓往东面行来。渐行，渐进雾薄区，红色的轮廓也更为清晰了。

不是别人，正是庆典第一日就在坟山池塘这里出现过的那位红裙女子。娇艳，若一株绝世独立的血红彼岸花般的女子。

“没瞧见人呢？”那女子似自语、又似对其身后其他尚在浓雾中廓影说着。

此话毕后数秒，就有声音在山间响起。准确的方位模棱两可，但可以明确的是从池塘外的区域传来的。

“我可是恭候各位有些时候了。只是保险起见，在你们出现前，没显身而已。”

说这话的声音，初听若女音，听了少许，却又让人生疑地又似男音。且话起时，同池塘有着那条大路相隔的对面竹林里，一道若虚若实的影也在月光下忽隐忽现地迅速往池塘内区域过去。

话止时，那红裙女子的面前，已赫然多了另一个人影。

这“人”当然也非人类。黑色面纱挡住了其容，再加之头上戴着的斗笠也是围了一圈黑纱的那种，这一挡，根本看不见斗笠下的脸。

斗笠之人的穿着更是看不出现在还是夏季未息时。长袖、长裤，都是棉麻之类，虽不是全黑，但也色深到了近黑，还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而且，宽松的上衣，也盖住了身形的轮廓，安辨男女。

“确实……是挺保险的。还……好像有点保险过头了的感觉。”红裙的女子看着眼前冒出来、今晚应来赴约之人，先是一愣，随后撩抚了一下自己的黑发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