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竹镇下方，被黑暗裹藏着的幽冥，也就白日里有了些动静。随后便回归成了往常的安静无声。

幽冥的混沌中，恍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常驻。分不清里头方位上的前与后，也分不清时间是流还是滞。

刚有了名字的“篁沂”同阿沵，相伴在这片混沌中，按外面的时间来算，都足够好几代居住在镇上的人类居民诞生又离开了。但这对显世来说极为漫长的时间里，他俩并不常交谈。

今天昼时的已算是屈指可数的一次交谈了。相陪即是相知，也没必要执着于说过多少句话的认定。

大概这也是同显世中居着的人类，极大的不同之处。

显世中，交流还是在很大程度上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常见、但没怎么说过话的，一般的认知上，顶多也就算是不陌生人的半个熟人，还称不上是完全的熟人。

但隐世居民的角度来看，却并非如此。不用语言，相伴相知已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又何须再补上只是表达、呈现的言语。

再次归入了平静与浓郁黑暗包裹四下的幽冥混沌中，篁沂、阿沵便如每日应有的往常般，两相不语地作为邻里、又作为好友沉在了其间。

浓稠的黑暗，浓稠了时间的指针，幽冥间并不怎么感知得出分秒的流逝。转眼间，上方远位于地表之上的沂竹镇，却已从白日切换成了夜晚。

这个庆典结束后第一天的夜晚，连续三日的热闹，今晚的河边虽还有剩下些极为零星的摊铺帐篷，但稀稀疏疏，显得冷清了许多。虽只有三天的庆典，但适应热闹总好似比适应冷清要来得容易了太多。

河岸边，这会也算是夜深人静。到了基本没人走动的点，帐篷算是唯一彰显热闹与否的标志。那几个撤去得晚、大概也会在明天不见了踪影的摊铺，如镜中的倒影，映着凋零了喧闹的河岸。大概这样沉回了静谧中，才是小镇的主调吧。

但说是静谧，也仅是显世之景。

夜色之下，恰是妖异盛行之时。

沂竹镇上自然也有不少妖异，而河边就算是夜时妖异喜聚地之一。都是些小妖小怪。但也似镇子总体格调沾染多了，没有太过闹腾，从隐世角度而看，并未带来过多的喧闹。

这些小妖小魑魅们，极为心喜欢的沂竹镇上保存尚好、又算面积占幅不小的老台门、老建筑。

照理来说，沿河并没有过多这类建筑，并不算是一个适合聚集、作为一个日常集会处的绝佳地。尽管如此，每逢入夜，还是有着诸多的妖异靠聚在河东岸、桥头附近的为多。

个中缘由，不用多说，也能猜出一二。

因为墨泽的宅子便于坐落于这一带。再稍过去往东一点，又是水璃的居处。

沂竹镇不算特别小，也说不上特别大。小妖小怪也不少，但论妖力强盛者，屈指可数，也就这么几个了。

墨泽继承了老山主，山地界的老大，妖力当然不用多说。水璃的，跟墨泽是不能相比，但汐侯大人的水系直系一脉，也不是无名之辈。

对于这方小镇，这两人同时在的区域范围，不管怎么说，都有点类似了沂竹镇妖异们来说的中心地带了。自然容易吸引妖异们聚集。

也正是因为如此，河岸西侧相比东侧来说，就算是隐世角度，也是冷清了不少的。河西，妖异的身影，哪怕在夜晚也不会那么轻易可遇到。这倒是恰好给今晚约好了子时要去镇外西郊、山水地界交界处找梦拾婆的混，提供了不少便利。

说定的庆典结束翌日晚上子时，西郊台门、油灯木柱那，但要是路上遇到些个其他的同类，混还是觉得有些麻烦的。要是正好又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去河对面墨泽大人那瞎扯些什么，那可真是有的自己折腾了。

庆典那晚，同意这时间、这地点的混，自然是当时就考虑到了。

那台门，在镇子西郊。

往东一点，离墨泽大人再近不过，还有水璃。

墨泽大人还是自家人，只是大概知道了自己往那台门跑，容易生出些想法来，而混想做的事情又想瞒着那位大人。

而水璃，汐侯大人那方的。总觉得让那边的家伙知道，比被墨泽大人知道还麻烦点。虽然也不会在实际行动上做出什么表态来，总不能买东西都不允许买。但混就有这种，万一被水一方的谁知道了，更棘手、不安的感觉。

东侧是这般，往西，则是坟山。

坟山自从老山主没了后，便不再有妖异居住了，也鲜少会有去踏足进山的。这一做法，从来没有谁约定过什么，大家都是一致地、默默地以这种方式致敬着老山主。几百几千年来，都一直默守着这不成文的规定。

这对混来说是极好的，坟山那边可以少些顾忌。虽然从他心里头来说，反而有些背着老山主干了什么的样子，心里并没什么好滋味。

坟山那处不用担心。但沂竹镇西郊台门算是交界，含了坟山再内的再往西地带已都是山的地界，人多眼杂，还是需要防着被其他几个家伙手下的人给不小心瞥到了的。

东西两侧相较，都有需要提防的。祸易从口出，人言又是可畏。混担心的不过是怕被有心的看到了，生出麻烦，后面的不好行事。他想做的事情，才不过是个开端，可不想被扼杀在了萌芽之际。

当时其实如果不答应去那台门估计也可以，但梦拾婆那边确实也会有不方便的，风铃可不是一只两只的量。那老太婆要是搬出来到哪个地方供自己挑选，反而太过招摇。

同梦拾婆做下约定时就已考虑过的事情，到了该实践时，混也没再去过多想了。只要去就行了，多留意点边上走动的，应该也不会那么不巧撞上了熟人什么的。

今夜的月色，有些阴晴不定。一会是云挡了月，无光无影。一会又是风过云散，大片皎洁的光色洒下。

刚好这会月色藏了起来。河西岸，一道极快的影闪过，一闪便右转入了通往西郊外侧去的路上。

这影，不留神的话，会以为只是眼花了下。并不是光下投下的黑色，颜色不深，更像是灯光下某块显得特别暗了些的光斑，只是形态上远不同于基本凝滞不大会动的光斑而已。

一会的功夫，影出了镇子的范围。两侧是水稻田，色彩唯一、单调的水泥路朝着坟山方向笔直而去。

也是极巧，云在这时又散开了些，至少是让月整个露了出来。

月色漏下，照在郊外的稻田与路上有种带着朦胧感的明朗。可那影却是无论何处都寻不到了。

出了镇子，距离那处人类看不见的台门也不算过远。

“嗯？客人啊？这可是稀客了！”木柱上的油灯开口说道。有平日里不常能闻到的气息。

这柱子矗立在野间，挂着的油灯看着就显老旧。若不是这会木柱旁边还站着梦拾婆和翠音，孤挂油灯的木柱，光看着都觉得凄清。

“等会，你可管好你嘴巴喽！束婆还没回来吧？可别多嘴跟她说了。我这也是难得来个这样层次的稀客的，可不想万一谁多嘴传开了，惹那位大人不高兴了，让我的生意给泡汤了。这趟，八九不离十，会是趟大单子。”梦拾婆对油灯说道。

如果不是油灯先开口说话，梦拾婆自己其实并未察觉到混快到了。

油灯外表看着只是个极旧的老物件，估计还是旧到被主人给遗弃在了般，除了老旧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它对气息的捕捉，不得不说，确实是灵敏的，跟狗鼻子一样。

大概对于油灯来说，这就跟捕捉风向一样简单。

火苗随风而动，对火苗自己来说要感知出风向、强弱是很容易，没有什么特别技术含量的；但假设要让其他不擅长感知风向的物种来感知的话，对于这物种来说就是极其困难的事了。

“哎呀，梦拾婆，在你印象里我有那么大嘴巴吧？我哪是这种灯啊！放心，我知道分寸。好好闭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说。你的这趟大买卖，要是做成了，到时可记得给我点好处。比如说，给我搞点上乘灯油什么的……最近，听说还有熏香的玩意。我也不介意给我弄点那种香香的东西。”

油灯说完后，看着梦拾婆没搭腔，也没再开口说话。

先前，还只是油灯捕捉到了些来访者的气息。这会，却已是可强烈、清晰地查探到客人的妖力了。

果不出然，灯光所散射到的前方一米左右，没过多久就凭空落下了一道黑影。这回是黑色的影子，不像前边不过如深色光斑的色。那黑影由空而落，落得快速，一触地面便又立体着拉长，一瞬间化出了人形。

“混大人。”梦拾婆恭敬地点头对来者示意。

跟在梦拾婆身后的翠音，一直都是未发一语。等混来时，有些紧张；混到了，更是把目光移向了地面。上一次见面，她就对混没什么好印象了。仅凭握手就能感知到她跟凤凰有些许关系的，面对他时绝对要多留神才行。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梦拾婆。说好的子时，晚了有几分钟了吧。”混说道。

“没有的事。子时可才刚开始，这个点可远算不上是晚到。”梦拾婆转而侧身站立，一手示意向只有走近才能看清的台门大门处，“风铃都在我屋子里头放着。那混大人，请。也是个老台门了，您可别嫌弃喽。”

“这有什么好嫌弃的。还真是头一回离这台门那么近。看着还蛮不错的。就是老东西，底蕴才更足。妖异成精的，大多也是老物什嘛。”

混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还不忘瞥了眼台门外头守门似的木柱，以及木柱上那盏安静亮着的油灯。

“梦拾婆，这油灯也是老物什了吧。还不能化人形倒是可以理解，该不会连话都还不会说吧。这样一个台门，总不会放一个普通的人类玩意吧？那就真掉价、寒碜了。”

梦拾婆少许尴尬地笑笑，这油灯还真是装得跟个普通油灯一模一样。本来妖气就弱的可以，稍一屏息更加都约等于没了。平常见个来的，都喜欢扯上几句。混大人来了后，还真亏可以保持着不说话。不过既然，混大人这么问了，估计前边油灯说话，他也是确实没听到了。

“也……算是个普通的灯吧。年头的话，也不少。算上年头的话，就说不上是普通的人类玩意了。放在台门门口照个明什么，平常走进走出，还觉得刚好。”梦拾婆说着。

“哦。”混随心地应了一声，笑着看向了始终显得怯生生的翠音，“呦，翠音妹妹好。不介意我这么称呼吧。要是你不乐意，我就不这么叫了。”

翠音抬头看了眼混，目光一对上，又立马别开了眼去。

“看样子是不介意了，都没直说介意的话。”混笑着，看不出是否是掺杂了他意的笑。

混同梦拾婆走进台门内，翠音跟随在后头。门口处那一块地，又只剩下了孤立着的木柱相伴着孤悬着的油灯。

但三人刚一进台门没多久，台门外头却传来了笑声。一个声音有些糙的笑，还是憋着强忍着不出声的笑。

混疑惑地回头去看：“那油灯？”

“应……应该不是油灯吧。可……可能是刚好外面有路过的人。”

还是翠音先开口的。她当然知道是油灯的笑，也知道油灯会说话。

来这里第一天，看着普通的油灯一见到她就来搭话，还吓了他一跳。但既然它想在混面前假装着不会说话，就顺势帮它继续假装吧。估计这会憋着笑出声，也是觉得自己假装不会说话装得太像、太有成就感了吧。

梦拾婆没说话，只心里念叨了一句“这东西，真是……还跟个小孩似的”。

“混大人，到了。就是这间。”梦拾婆停在一扇门前，摸出钥匙开起门来，“楼上是别人家的了。只有这间是我的。”

说话间，门已开，梦拾婆先行进了屋内：“不过嘛，这台门不是显世内的普通宅子，里头的东西当然也不同于凡物。外面看着是不大，进了里面也没那么小。”

混同翠音也随后相继进屋。门扉再次自动关上。

原本门刚敞开时，只觉得这屋子跟不少老屋子一样，光线不大好。有些黑漆漆的，但里面的陈列，勉强可以看清。一眼可见的是一个木质老式样的脸盆架，往右看去还有一把摇椅。那把摇椅正是庆典在河边摆摊时，梦拾婆坐的那把。

光线暗，再加之摆设也就扫一眼就能数清的几样，显得有些简陋。

可当三人都进了屋内，门合上时，屋内的样貌却陡然间变了。

也没亮起灯，却有晕黄温暖的光溢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不仅敞亮了许多，还宽敞了许多。

摇椅依旧，其他的脸盆架子之类的摆设，依然都在扩大了的屋内约等于同比例处的地方。样貌未变，也还是透着满满的时间沉淀从内泛出底蕴。

　　但黄晕、又显敞亮的光映着，那份老旧感不仅没显得寒碜、单一，还带出了恰到好处的复古味道。

　　除了已有的家具设施外，宽敞了许多的屋子内，还多出了其他的物件。地毯、桌垫之类，整柜、样式不一的茶具之类，还有其他一些收拾得干净、整齐的杂物。

　　最惹眼的，还数屋内右手侧深处的楼梯。

　　外头看着不过一间小房间，二楼便是别人家的屋子了。进屋却赫然发现尚有个全木的漆黑楼梯，可通往另一层非外头所见二楼的异层。

　　屋子应是天花板处，也算是屋内光的来源处。并没有明显的灯，只是一片看着极为绚丽的伞。

倒垂着的伞。抬头看不到被遮挡了的伞柄，唯有伞面可见各色的花样。或洋气、或含蓄。有的伞面不过是不同颜色的混搭，有的上面的图案宛若述着一段故事。

“梦拾婆，你这里，还真看不出是卖风铃的。倒更像是卖伞的。”混抬头看了看覆盖住了整个天花板的伞群说道。

梦拾婆笑而不答。只是随着她的意念一转，竟在她眼前垂落下了一根如蛛丝般纤弱的丝线。她顺手拉扯了下那丝线，光先起了变化。

原先是晕黄感的，一下变成了炽白，提亮了不少。

那被一拉后即消失不见的丝线，就如一个可瞬间切换屋内亮度的一次性开关。

光色晕染，屋内地面上光影也紧随着变了样貌。不再是单纯的、直来直去投下的光，更像是经由一大片水的折射后、再投到了地上一般带着些水纹感。

再看头顶处，伞依旧。但不知何时，伞下方竟多出了诸多悬浮于空的风铃。

伞覆盖的范围有多大，风铃出现的范围也就有多大。风铃的数量当然不是无尽的，但没有整行整列、规整排列的铃，想要一下数清也是极难的。

这一悬浮了一整屋的铃，均是透明质。大概也是因此，伞里透出的光，经了这些透明的风铃，才让地上的光带出了水面折射后的感觉吧。

“有意思！不过，我想要物色的，看样子不在这里头了。在楼上？”混示意了下屋内那木质楼梯处。

梦拾婆轻笑着颔首，领着混往楼梯处走去。

“这一层屋子的，算是我自己的装点品。所以都是挑了玻璃那样透明的，当然材质，实际不是玻璃那种普通东西。这里的也会拿来卖，但大部分供挑选的，还是搁置在了楼上的。混大人您要的，不是普通货，当然更加不可能放在这客人进出、都容易随便看到的地方了。”

“哦，那我倒是更期待了。”

混随着梦拾婆往楼梯上走去，跟在两人后方的翠音则是说了一句“那，那我去帮客人倒个茶吧”，便匆匆往楼梯反方向处走去了。

翠音走去的地方，那儿正是进屋的门左侧。乍一看不过一堵墙，并没有房间。但走到近处，却可看到厨房及用餐处。

“翠音小妹妹，可真是勤快啊。茶水，其实没必要倒的。”说话时，混已跟着梦拾婆到了楼梯顶处，眼前是一条同样天花板处浮挂满了伞的长廊。

“不过嘛，翠音小妹妹先走开了也好。风铃方面，梦拾婆，你才是专家。反正有你介绍就够了，恐怕……有的稀有货色，她要是在，你也不方便拿出来吧？”混说这话时，刻意放低了声音，也就只有一旁的梦拾婆听得到。

“混大人，这话……我这老婆子可有点没听懂呢。我这卖的风铃，不管是不是普通货色，都没什么好见不得光的。更何况，翠音还是要帮我打点下生意的。给客人看都无妨的东西，更别说是给翠音看了。”梦拾婆眯缝起眼，笑着说道。

“是吗？那要是……你没拿出来卖的货色呢？”混漫不经心地问道，却又别有着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