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若蘸墨，气势磅礴之态，又欲压地。
沂竹镇正上方那块的空中，赤潋在云间带起的螺旋状依旧呈着那样式。
凭着螺旋云的转动速度，估摸着赤潋以蛇的本体之态、在其间并没有移动过快。
正如平日里可见的，晴空之中零星一两朵的白云，亦或飞过的飞机，地面上看去其移动的速度并没有很快，过了许久才会从视野中消失，但其空中实际运行的速度却远非地上所见那般。
赤潋此番云间移动着庞大的身躯，也必定非地面陆筱颖所见似的缓慢。
这点大概从云而降的倾盆暴雨间也可以瞧出些端倪。若是赤潋真是缓慢地挪着自己的躯体，估计这雨也会变得友好许多。
雨水正毫不留情地砸下被水覆盖了的大地。
黄色的水，淹没了镇子大部分的东西。早已是洪水的范畴了。
砸下的雨，又给水面添了不少的生机。每一滴大到已不该称之为“点”的雨点落下，均在洪水水面上留下一个很快又会恢复的、陷入往下的坑。
雨水也“无私”地砸着除了水面外的其他之物、之人。
陆筱颖虽是魂体，但触觉之类并未因着自己样态的变化而变弱。她也明显感觉到了，这雨砸在身上，有点疼！要不是真是液态的，她都要怀疑是不是传说中的冰雹了。虽然她在这沂竹镇的江南小镇上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冰雹，但通过电视之类的途径间接见过，猜测估计就有那么疼。
除了这有点疼的感觉，她也知道此刻自己肯定是不能见人的状态，反倒有点暗自庆幸没看到汐了。
平常雨稍大点，都能让头发湿透到贴在头皮上，形象全无。更何况这么大的雨。
脸上早已是稀里哗啦一片流淌下的水，她面朝着下方，不用说也知道，不少水都是从湿透到快能像小毛巾那样、拧出水来的头发上淌下的。淌下过程中，也有不少的水没有坚持住，从她脸颊径直掉进了洪水水面的交响中、或是融入了水灵那些环着她的水流中的。
刚奈于那么一点点、约摸五分米的距离，够不到水中女孩的手，陆筱颖不由喊了一声汐的名字后，水灵便听话地下降了高度。
两手终于抓住了彼此。陆筱颖手臂上的水也顺着，有些流向了女孩相比有些纤细的手臂上。
顺势一拉，那女孩的上半身一下就被拉出了水面。但这时，陆筱颖却迟疑着停滞在了那。
不对！为什么自己可以那么轻松拉起她？自己的力道还没那么大力士啊？而且……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看到自己？要是自己是可以被看到的话，那……那自己被水灵带着这么在空中的，那边镇中心地带屋顶上聚着的人们，应该早就看到自己了？
难道……她的双眼……阴阳眼？
或者……难道，她也不是人？但如果也是妖异的话，怎么会在水里挣扎呢？怕水的妖异？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是妖异呢？陆筱颖突然觉得自己想象力挺丰富的，超脱寻常的丰富。大概也是遇到汐后，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缘故吧。
这些疑惑都是快速闪过陆筱颖脑中的。实际中的她迟疑停滞在那不过几秒。
已抓握住陆筱颖手的那女孩，早已水中泡得冰凉。这冰凉的感觉，陆筱颖相对温暖些的掌心可以清楚感知到。
手虽冷，但那女孩脸上抓住了希望后的那份期许、又暖心的笑意，却是同“冷”字完全相反的。
陆筱颖停顿在那少许后，见着这笑，女孩冻得有些僵硬的面庞上，笑却依然柔和、没有掺杂丝毫的杂质，让她不禁对自己方才还怀疑着什么感到羞愧。虽然确实疑点还是有点的。
再稍一用力，但也还是极其轻松的，水中女孩便被整个拉起。水流富灵，顺势把那女孩也一并包裹了进自己护着的范围内。
而这一波的水墙也已到了此处。
这儿恰好位于光屏分界线附近，水墙铺天而下，还没等陆筱颖和那女孩反应过来，已如头顶上方直接扣下了一大缸的冷水。两人相视，互看着对方从头上、肩上、周身淌下的水淌得更欢了，不免笑了起来。
水墙拍下的威力实际极强，从不远处尚且冒出的树枝就可窥见一斑。上一波的水墙，它还能勉强挺着，这一波直接被拍断了整根枝丫。被折断的枝丫顺水往南一下就漂没影了。
水来时无情，并没有因着此处有着谁、有着何物而特意减少了某处上的力道。也许若是汐看到了陆筱颖会在这里开个水墙的口子，但这会也确实没见到汐的人影。
不过陆筱颖和那女孩实际承受到的水墙力道却并没有那么足。还是因为……水灵。
水灵化为水流包裹，雨水是没帮里头之人挡着，水墙的水也任由其铺盖着过来，但水灵还是以同为水之力，抵消掉了水墙的压力。
若是人类肉身直接承受了这一道墙的力量，弄个几处骨折也是很容易的。更何况陆筱颖这会只是魂体，没有跟容纳魂体的自己的肉身相绑，要是直接承受这明显带了脾气的水墙，没有骨可折，没有肉身一挡，魂直接受到的伤害必定会较正常有肉身之人严重许多。
这样看来的话，水灵也是选择性地护着里头之人吧。对陆筱颖是出于有自己同源之主的守护印记，对另一个女孩，不过是陆筱颖的关联顺带而已。
“谢……谢谢你！”被从水中救出来的女孩道谢道，水中冻到了，唇还微微抖着。
“不客气的呢。”陆筱颖回着，回完目光就转而看向了光屏内、镇中心的地方。这波水墙，里面的人不会有事吧？虽然自己也就只能看看，也做不了什么。
“啊！”那女孩也同陆筱颖一道看着那处，看着水墙直拍过去，她不免双手捂嘴尖叫了一声。里头必定有她相识的人吧，也许亲人，也许友人，也许是往日大街上常遇、常打招呼的熟人。
所幸的事，光屏的蓝色也加强了许多。还是如上一波般成功挡下了此波，虽说挡完后也看到光屏上不少地方出现了缺口。而北面新一轮的水墙却已再生。
“幸好，幸好！感谢上苍保佑！幸好没事！”看着水墙兀自地、瞬息而弱，那女孩不禁双手合十，双目轻闭地做起来虔诚的祈祷态。脸上的笑有着丝劫难后重生的宽慰，但左眼下方却分明一滴泪淌出，沿着面颊而下，同滴淌着的水融在了一起。
“汐！汐侯大人！别再为难这些人类了！”白衣那人的声音再次传入陆筱颖耳中。
“这……这是谁的声音？是神灵的声音吗？”这凭空而入的男音让方才拉上来的那女孩一下睁大了眼，“刚刚一直看到你也是浮在空中的，都忘了问你了，你……你是不是也是神灵啊？”
“啊……不，不，不。我不是啊。我怎么可能是神灵呢？”陆筱颖急忙边说、边摆手否定着，“我也是个人类的。在空中嘛，是这些水流的缘故。不过这个你也听到的声音，应该是神灵吧。应该是……山神吧。”
陆筱颖依着自己的判断说着，毕竟前面的那些事端都是在那座山上发生的。那个白衣人继承了蓝色光龙的力量，龙消失后，可以看出是他用本来龙的力量在护着大家。会这么守护人类的，一定是神灵吧。正是基于这些考虑，陆筱颖才说出了“山神”二字。
但是话一说出，陆筱颖自己却又有些新的疑惑从心底冒了出来。
山神？
坟山？
跟妈妈去坟山的时候……汐的朋友……
汐说过山是他朋友的。他朋友……
“这里，也是他的坟墓，整座山都算是吧。”这是汐当时跟陆筱颖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唯有这句话是完完整整一字不差地记在了心里。大概是因为当时听了这句，心中感觉特别忧伤吧。
他朋友……是那条地龙？真的是山神？没掉了的山神？
那个白衣服的被叫作墨泽的人，是新的山神？
不会汐也是个神灵吧？应该不会吧，他不是妖怪吗？水的妖怪。如果他不是妖怪，应该叫他妖怪的时候会否认，会不高兴的吧。
嗯……估计是汐比较厉害，比较厉害的大妖怪，然后才会跟神灵那么熟络的样子的吧。
陆筱颖这么想着，身边女孩说的那句“这样啊。不过真谢谢你救了我呢”，全然没有听进去。但这会回应白衣男子、赤潋的声音还是听进去了的，毕竟已经回神了。前边白衣男子口中提到的汐，依旧是没有冒出半点影子，也没有说一个字的话语。
“墨泽！你想护着那些忘恩负义的人类，就护着好了。别想着还想让汐侯大人也同你一样！”赤潋的声音依旧散着怒气，头顶云层间蛇尾顺带着显露了一下。不过这回倒是幸好，没有同步又有无形的尾状甩下来。
“啊！蛇！蛇……蛇……蛇在云里面！妖……妖怪吗？是因为这条蛇，才会发洪水的吗？”被拉上来的女孩听闻到赤潋的声音，循着声音的来源见到了云间那条红黑相间、还相当不小的蛇尾，紧张地握住了陆筱颖的胳膊。
陆筱颖不擅长说些安慰人的话，平日里也不喜欢跟没有特别熟的人做互挽胳膊的动作。不喜欢被挽，也不喜欢去挽，除非真是好到了极其好的程度，才会允许那人挽她一下。否则，就算不好意思直说，她也会以把自己胳膊抽出来的动作来表示自己并不喜欢。
这会一样，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是任由这个女孩挽着自己胳膊，算是以这个特例作为另一种安慰的表示吧。
白衣的墨泽同头顶的赤潋，自然是听不到底下小小人类的这话音的。估计就算听到了，对于他们来说的小小人类，天下何止千千万，每一个都听到心里面去的话，估计要噪音噪死了。
赤潋说完后是片刻的沉默。墨泽未再语，汐的声音也未响起。
那女孩还是紧紧挽着陆筱颖的胳膊。那份害怕不是装出来的。相比，陆筱颖反而有些显得太过镇定了，并未觉得赤潋的蛇身出现在云间是件恐怖的事情。
北面的水墙还在路上，下一波的。但天地间的沉默维持了少许后，愈加临近陆筱颖同女孩所在的光屏边缘处时，那又加高了、威力也更猛了些的水墙却一下消失了！
汐的声音于此传来。
“墨泽，今天我就暂且作罢。不是为了这些人类。是友人的面子。你，还有刚离去了的老山主的面子。不过，仅此一次，若有人类再次犯了界限，不管谁说都没用！而且，届时，不管多少年过去，只要若有类似事情再有端倪，今天的账我都会记得一并算上！”
是汐的声音。刚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陆筱颖还心中小激动了下。但汐多说了几个字后，她的那份雀跃却一下被冻结凝固了。
汐……
那声音冷淡至极，真的若千年寒冰般。也是呢，毕竟是重要的友人……走了。
“汐侯大人？”赤潋听闻后，不解地探出了脑袋看向下方覆满了地面的洪水。
这还是赤潋第一次从云间探出头来。
硕大的蛇头从仍是螺旋状的云层间探出，着实有点吓人。但镇中心那一带集于屋顶上的人们，确实没有丝毫因惊恐而做出些什么，人类之中也就只有水流中的陆筱颖同挽着她胳膊的女孩见到了这番景象。
陆筱颖也就愣了一下，没有做出过大的反应。
她身畔的女孩，冰冷、未曾暖和起来的双臂，却挽得陆筱颖更紧了。她只看了那一眼，就急忙低下头，像是怕被赤潋看到了吃掉般，身体更是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虽然听了较冰霜更寒了不知多少分的汐的声音，陆筱颖有点点地诧异到了，第一次见到汐的这一面。更确切地说，是听到吧。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环视着，企图在这片放眼望去无边也无际的水中寻到一点点汐的踪迹。
自从相遇后，不得不承认，每一回汐有关事物的出现，都能吸引到陆筱颖的注意。汐，这个名字，就像牵引着她的丝线。从相遇起，或许真的是命运纠缠在了一起吧。
还是寻不到丝毫的踪迹。无意抬头看到从云间还探着头的赤潋，陆筱颖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捏了一把一样难受。
泪！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可以对赤潋蛇眼一角的泪看得如此清楚，但是，那真的是泪！
未被擦去的泪花一点，在硕大、又看似冷酷的蛇头上出现，显得诡异至极。却又不禁让人觉得心疼。
都说蛇是冷血动物。蛇……也会有泪吗？
陆筱颖所见过的人形样貌的赤潋，给她的印象，是绝不会人前掉泪的那种干练女强人类型。而这样的赤潋，竟然眼角会有泪。
这就是为什么赤潋一直躲在云间，未曾露面的缘由吗？
此时，汐的声音再起。
“赤潋，你想怎么做，我不会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你自己选择。要是你决意今天杀了底下这一片，我也不会拦你。但，逝者为大。那家伙，确实宁愿自己陨逝，也不想忘了他、还害了他的那些人类受伤，我就姑且顺着那家伙的意吧。”
这回没有那么寒至骨髓，虽然依旧是冷冷冰冰的。
“那家伙……他选择墨泽继承他的力量，估计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若论同这片地界相接之度，你会是最佳的候选人。若论妖力强弱，山之地界那方也是另有一人最为合适。之所以选墨泽，还不是那家伙知道墨泽是唯一一个会真正遵循，他至死不渝要守护地界上人类意愿的。”
又是片刻的小沉默，洪水的水面却极速下降了下去。
房屋露出得更多了。
“赤潋，你自己选吧，打算如何。要是你也打算让那家伙自作主张、让我们难做的意愿继续下去，那就回泓汐吧。我们以酒祭之，算是与他……作别吧。”
至此，汐的声音再未响起。
水面迅速下降，大地再显。
“嘶~”空中传来赤潋一声夹杂着怒、夹带着痛苦的蛇鸣。
云间唯有蛇尾又露了一下，螺旋状的云便散去了。砸至地面的磅礴雨势瞬间停息。陆筱颖知道赤潋做了什么决定，必定是听从汐的话语，往泓汐去了。那个汐曾邀请她去过的地方，妖异的世界。
雨已歇，洪已退，光屏也随着散去。地面上蓝色的光芒再现网状，就算陆筱颖不懂什么法术，一眼看去便知这是在给受了洪水的植物之类稳定根基、给予养分、赋予更多的生命之力。这样，树也好，草也罢，农作物亦是，不用多时，便能再次恢复正常。
而这蓝色之上，还有零零落落若萤火样的光点升起。必定镇子上的人们也是看不到的吧。但是光点升起，凡是沐浴其间的，原先人们痛苦、畏惧至极的表情明显舒缓了。有些个原先打算破罐子破摔、已准备全然听天由命的人，也经了这光点的沐浴，又有了重建家园的新动力。
看着下方的这一切，陆筱颖自己也没注意到有丝出于此景而生的感动，正化为她自己眼角上带着温度的液体泛出。
水灵之态也是人们看不到的。这会载着陆筱颖同里面另一个人类也降至了地面。
“谢谢你啊。谢谢你救了我。”身畔的女孩，松开了挽着陆筱颖的手，“我要先去找我家人了。不知道爹娘、奶奶他们是否也平安。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晚上可以来我家吃饭。我晚点再来这里找你啊。镇子不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水流也明了女孩的意思，女孩说完，水流就空出了一个缺口。那女孩匆匆落地，径直沿着这里铺了石子的路往前跑去。
那匆忙远去的背影，麻花辫子在其背后甩动着，可以看出是真心急着家里的人。
水流放了那女孩离去，但陆筱颖也想踏上这跟她认知的沂竹镇不一样的“沂竹镇”时，水流却始终没有散去之意。陆筱颖也不解这是何意，但心中有着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吧。不属于这个样貌的沂竹镇吧。
她也没打算怎么样，只是一下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到自己应该在的那个沂竹镇。
她回转身随意地去看，但这一看，却着实让她惊住了。
刚才那个女孩……
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