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于隐世的车发动，沂竹镇廊桥车站北侧的围栏缺口再次随着一声“咔嚓”的声响恢复了原样。

围栏镂刻，赤红柱立，飞檐而翘，笼火鳞次。

叶老头这会在车上已找了个车尾处无他人的包厢落座，透窗回看着那渐远而去的车站。

分别写了“苕酒屋”三字的灯笼随着上车口的复原归位，也已消失不见。但廊桥样车站那悬于檐下、整齐排列着的照明灯笼，依旧亮着橘黄的光芒。

夜色清冷，橘光却暖人。

相比之下，站内四散悠然飘荡的鬼火，倒是阴森森渗人得很。

而方才收了叶老头所赠糕点的小女孩，小小的身形，还有些不舍地踮着脚尖、倚靠在北侧围栏处看向这方。

“嘿嘿，真是个傻孩子呢。明明看不到的，有什么看头呢？”叶老头说是这么说着，嘴角却分明浮起了一丝笑意。

此车为隐世之车，车上所见光景均只可见隐世之景，无法见到人世的东西。而那车站，联结了人类同妖异的世界，显世与隐世的交界处，模棱之间虽可贯穿两世，但并不意味着可同时窥视到两世光景。

就如前边在车站里头，北侧上车口打开之际，可以看到地板延伸往外，但却见不到外头已停经的车辆一样。这会车子驶离了，站内之人依旧还是见不到远行而去的车子的，车上之人却还能见到车站的样貌。

叶老头又看了几眼后头的车站，那小姑娘的身影已迅速地小了下去。他顺手拿出烟杆吸了起来。

先前在车站内时还想着打盹，这会到了车上，包厢外头来来去去走动的声响、还有汇聚不休的交谈声让他丝毫没了任何瞌睡之意。

从沂竹镇那车站上车的也就叶老头一个，但车上本就在的妖异却不少。

这车两头的终点站一头泓汐、一头苕酒屋，泓汐自不必说，客流量大；苕酒屋以酒出名，每天的妖流量也确实不小。幸好叶老头也算是这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以享有包厢落座的特权，要不然估计找个空位都要许久。

既然无瞌睡可打，不免有些无聊。叶老头便尝起了手上唯一还剩的一枚糕点。墨泽大人亲手做的，这份心意可不能敷衍。要是换作他人，他也不会轻易转手就送掉了，车站的小姑娘也是看着独处一方异世、可怜，才送的。想必墨泽大人要是知道，也不会介意这么拱手送人的行为。

糕点不大，不似那小女孩先前细致的吃法，这糕点三两口就已没了。

叶老头舔了舔手指，又深吸了一口旱烟自言自语起来：“那小姑娘，也不知道今后的路何去何从呢？小小年纪，就误打误撞进了那两头纠葛的地方，还真是前途未卜啊。就算能从车站出去，保不准她的肉身也早已为尘，只能空留一孤魂唯待下一次转世了吧。”

车外的光景此时突然明亮了几分，叶老头往外看去，已到了“万家灯火林”处。

鬼节马上到了，这万家灯火林的火也显得格外明晃。

陷入近似车站这种阴阳分割点的魂灵毕竟少数，看着这林，叶老头的心思还是游离到了那小女孩身上。

叮嘱过她的话，但愿她能放在心上记得把。

若是对人世的记忆模糊了，是真会“迷路”太远，一不小心就堕入鬼道，永不得脱身的。而且神志不清、迷失了本性时堕入，还成不了妖异之属，迷迷糊糊、恍恍惚惚飘游在天地间，最终的下场恐怕只会沦为蜘蛛那家伙之类的口粮吧。

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尚年幼的魂灵来说太过残忍了些。那些糕点虽说制作者是墨泽大人，非人，但食材均来源于人世，其间的某些东西是可以挽回些她渐逝的记忆的。

而之所以提醒了那女孩，糕点要收好，免得被一些馋鬼给盯上。“馋鬼”不过也是因了即将到来的鬼节。万鬼访世，不能排除也会有些个鬼魅去了车站里头。

那小姑娘虽然在站内也不是头一年刚好遇上这时点了。但今时不同往日，食物的气息不只是能牵起那女孩的思念，也能牵起某些同饥饿相关的鬼魅的渴求与欲望。虽说给了她糕点是出于好意，但若是因此招惹上了缠人的鬼魅，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另一则，今晚茶会中，墨泽大人交代过的，暂时少往坟山、坟地跑、给亡魂让个道的事情，总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今年的鬼节恐怕或明里、或暗里，会有些什么事酝酿开吧。

往年的平静样一旦打乱，保不准那小姑娘也会多些被牵连的概率。但愿她能记得车站里头那番话，就此无恙。

此刻的叶老头，心念站内的脱魂女孩，早已忘了先前也是因着墨泽大人那让道的交代、想去找少丘聊几句的事。

但他虽没去临时妖市中寻访那大夏天卖烤红薯的，当时厅堂内之中却已另有一位，较叶老头早了几步，一离开了墨泽的宅子就去了那处。

【二】

天穹上悬着的月，银光皎洁，却也清冷。

混离开墨泽宅子，虽不是最后一位，却也是算晚的了。

他自有他的打算，原本想拖延成最后一个，好方便等下出门去河边临时妖市上走动走动。却终究耐不过那两个光凭样貌算年纪大点的——一个便是叶老头，另一个则是素影娘。

当时混还在心里头想着，这俩个平常斗嘴也没少见，这种时刻还真是意外地统一行动、能拖啊。

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话，就能避开其他几位，免得被看到了多些口舌。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如愿。既然遂不了心愿，混先前的顾忌也反而抛开了，走出了墨泽宅子大门后就径直、大摇大摆地往沿河南面的妖市走去。

人市已歇，妖市却相当的热闹。子时，正是众妖众魅活跃猖狂之时。

“老板，来一个烤红薯。大一点的。”混已走到了少丘的烤红薯车前。

少丘单眉一扬，今天混对自己的称呼倒是有点反常啊。

“你这是刚从墨泽大人吃完出来吧。还吃得下吗？”

“少啰嗦！你不是开门做生意嘛，我说来个大的就大的。管我吃不吃得下！”混嘴中所出话语有着不耐烦，动作却又是暗含些对同僚的关照。

只见混说着右手已递出了一份方才让青鹤帮忙单独分开、多打包的一份：“呐，墨泽大人和青鹤请你的。”

“哎呦，我这缺席的也还有啊？谢了，谢了啊。”少丘憨厚的皮相上已是笑逐颜开，眼角的鱼纹深深皱起。他也没多客气，就直接从混手上接了过去。但心里头自是有几分明白，恐怕是这家伙擅作主张替自己也打包了一份吧。

接下了这糕点，少丘便麻利地去大圆桶里挑了个大的红薯给混。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这么客气，还记得给我捎带些手礼，我这卖红薯的都不好意思不接你生意了。这红薯就当送你的回礼吧。”

混也没有多客套，直接接过就剥皮咬了一口：“都说了！是墨泽大人和青鹤请你的。跟老子我没关系！”

少丘笑笑，对这死活不承认的“矫情”也没再多说。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方才那份要真是墨泽大人和青鹤帮少丘准备的，走到夜市摊铺这也不过家门口的事情，那两位必定会亲自前来，绝不会委托其他厅堂内在座的各位帮忙捎带。

而且，按照墨泽大人的一贯作风，他肯定是为无法前来者也单独留好了一份的，且必定是会等送完了全部客人后、妖市临近休息前妖异不多时再送来。

混给少丘带的这一份，确实是混出于自己考虑带来的。墨泽同青鹤面前，都是打着他自己的名头，喜欢这糕点才让多弄了一份。但实则，从一开始就已想妥是给少丘的。

之所以是少丘，同僚是一层，相识的年头不以万计，也能按千计了，总不能落下了少丘的份；另外的，也是刚好想来找少丘聊几句，看看能不能不小心打探到点路边野闻，要打探那还是手头备点小礼稍有诚意。

看着车子前头正吃得起劲的混，少丘摸出了一支烟来给自己点上：“看你这吃相，搞得跟没吃晚饭一样。今晚肯定又是墨泽大人亲自下的厨吧，怎么，不合胃口？没道理呀……”

“胡说什么呢？”混待咽下了嘴中食物才开口道，“墨泽大人的手艺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说真的，墨泽大人想混在人世里头玩，干嘛非要用医生这个行当做伪装呢？用个厨师的伪装，开个什么小餐馆也不错。那样子，我们还能多去蹭个饭，是吧？”

“你怎么知道墨泽大人当年就不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会有一帮蹭吃蹭喝的，才选了医生这行当的呢？”

“墨泽大人可没那么小气。少丘，看你今晚生意不怎么的啊？划得来吗？有免费的好吃好喝的不去，偏要站在这地方几个小时的，乘凉卖红薯。你也不差钱啊。”

少丘沉思态地吸了口烟，抬头看了眼月轮：“我看那饭吃完了可不见得会有多舒坦。还不如这里卖卖红薯，少些风风雨雨的忧扰。真想尝尝墨泽大人那厨艺的话，改天我自个儿过去，墨泽大人应该也不会拒绝，那样还能吃得更放得开。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吧，混？”

“这话……说的！好歹看在同僚同源面子上，不是给你送点心来了吗？”混一边说得理所当然就是如此似的，一边三口两口就迅速把剩下的红薯解决了。稍转身朝着附近的垃圾桶一抛，红薯皮连着外头的纸袋子精确无误地便进了桶内。

“是吗？”少丘也算是个老烟枪，不过这么一会功夫一烟已尽，他又摸了一根出来点上了，虽神情看着泰然自若，眼中光泽却透着他此时正在思着什么，“让我猜一猜……墨泽大人今晚是不是交代了什么，鬼节、坟山相关的？”

妖市正热闹着，走过路过的未必会留心去听这两人所说，就算听去了也未必能怎样，但少丘还是对“猜”字后头的话放轻了音量。

对少丘所问，混短暂一愣，还真被这家伙给猜对了。随而转瞬换成了嬉皮笑脸之态：“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这个嘛……不都说了，我猜一猜，猜的！”少丘应着，但凭着方才混那短短片刻的反应，他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本来也就大着胆瞎猜的。说是瞎猜，也少许有些不严谨的依据可以支撑，主要是今晚先前水璃和汐侯大人也来过此处，汐侯大人跟他一样，也已留意到的他背后附近藏匿黑影中的那两只“老鼠”。

鬼节年年有，面生的鬼魅出现也不违常理，毕竟不是闭门不见外客之地。但要是鬼节前昔不知从哪来的两只鬼魅，还鬼鬼祟祟地在妖市里头盯梢着什么人或物似的，可是难得。少丘也就是以这个为基础，胡乱大胆地瞎蒙了一把。

“混，你来这恐怕也是跟这个相关，想问问我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吧？地界的事，那帮家伙反正吃饱了没事干，年年提，还不至于能让你要来找我聊人生。肯定是有些新鲜事情，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才来找我吧？”

混脸上的笑意不散，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样态：“墨泽大人是不伪装成厨子委屈了他的手艺，我看，少丘，你卖红薯也太屈才了。凭你这瞎猜的能力，随便摆个更清闲的摊，喝喝茶，瞎扯几句就能让客人买单了吧。墨泽大人确实交代了。”

“他老人家具体是怎么说的？饭是没去吃，但墨泽大人交代的事情，我可还是要了解下，领命遵守的。”

“鬼节将至，鬼门再开，让我们暂时少往坟山、坟地之类的地方跑。算是给归世寻亲的亡魂顺手让让道，做个好事。就差不多这样。”混说完，一想又补了几句，“哦，对了，还有跟鬼节没关的。不过这个倒不稀奇。地界的事，只要墨泽大人在一天，就别瞎动歪脑子什么的。”

“哦……后面的，感觉我听不听无所谓，你还是要听下的，免得冲动着干了什么啊。毕竟你还是年轻人，年轻气盛，谁还没在年轻时干过些啥事。哈哈……”少丘打趣着说道。按人类概念上来看，光着皮相来说，确实是混较少丘年轻了不少。

“啧！”对这打趣，混显得不大自在，“那怎么说，大叔？我是年轻人的话，你这模样称呼下大叔不为过了吧？关于前面的那个交代，你这有什么货吗？”

“不多。我就来摆个摊卖了个烤红薯，前面都蹲山里头没怎么出门，哪能有什么货色？不过嘛，也是瞎猜，感觉汐侯大人、以及他所救起的那个人类小姑娘，恐怕日后都会有份掺和进来吧。当然了，主要的导火索恐怕还是外来之人。只是不知道为何偏要选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

“事出必有因，有因了才有果。墨泽大人那一交代，我第一想到的是这镇外那座坟山。唯有那一座有坟的是同老山主相关的。”混说着眼神示意了下此处而去西面的方向，“但总感觉不可能仅止于老山主这一层。否则也没必要就今年特意提醒了几句了。大概就是你瞎猜的那样的吧。”

手中的烟又已吸尽，少丘随手把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踩了踩：“我那只是瞎猜啊。随便蒙的。你可别太当真啊！”

“行，知道。你不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混说完左右张望了几下，“梦拾婆今晚也有在这河边开摊铺吗？”

对混这突然转而问起他人来，少丘倒有些小小地惊讶到了。

“在倒是在，那边。”少丘随意手指了一下大致方向，“你找她？你和她的交集应该极小吧。该不会……你也想买点风铃提提妖气？唉，我跟你说啊，混，你也不是小妖小怪的，那东西啊……”

“停！”混知道少丘大致要讲什么，急忙伸出一手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再说下去，“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别想多了！我就最近突然想走点文艺路线，她那风铃不错，款式多，想搞几个与众不同的摆家里装点门面、装装逼而已。”

“哦……这样啊，那你随意。随意啊。”少丘说完摸了摸下巴，又补着下起了逐客令，“反正你也想去找梦拾婆，我看你还是现在就去吧。赶紧去！难得前边我这生意还不错，你一来，生意都没了。”

“你这家伙！”混挥起手做了个想打人的动作，随即又放下了，转而往方才少丘指点的方向转去，“算了，不跟大叔计较。走了啊。谢了你的烤红薯。”

混的身影一下便融入了来往行走的妖异中。少丘则又去招揽客人了。

人市喧嚣时，天气本就热，也就来看个人间百态图个热闹，一开始就知道卖不了几个红薯；这会改而为妖市昌盛之际，也合着怪理中的怪理即是正常，生意却着实不错。

装了红薯的圆桶中，有诱人香气溢出。

少丘一手拨动着为这会后来的客人挑选红薯，嘴角若隐若现的浅笑一丝不禁泛起。

与众不同的风铃吗？

混那小子还真会糊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