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童言语毕，厅堂内遇到了极为短暂的一刹安静。
同她所提汐侯大人相关之事相比，前面已谈及过的各种，确实不过是些小若芝麻粒般不足一提之事。
“汐侯大人那有关的事情啊？这主意不错诶！”还是蜘蛛先开口说的话，“反正，好像每次我们聚会，总会最后聊到他那的。今天早点开始这个步骤，也不错嘛。汐侯大人和泓汐那的八卦可比我们这多多了。”
“可不是嘛！前两天不就有个新八卦。汐侯大人竟然从河里救了个人类上来。这可是稀罕事呐！河里历来淹死过的人倒是不少，要论掉下去了还是被汐侯大人亲自捞上来的，还是头一回吧？”素影娘边说着，边撩拨着自己烫得微卷的头发。
“汐侯大人对人类不感兴趣，可是那么多年来大家共知的。就算曾经有过巫女一族的出现，不过也是他老人家同人类签下了契约印记而已。归根到底，那个契约，也就顶多算是互相借用下彼此的价值。这个被救起的人类，不知道汐侯大人是看上了她身上的哪点价值呢？”
这回说话的是在座者中看着最文静的。今晚出席聚会的她，也还是老样子，哪怕在这室内，依旧没有脱下她戴着的帽子。
她这吃饭时也不摘帽子的举措，要是换作他人见了，必定会觉得不礼貌、不尊重。不过厅堂内的都是少说也相识千年的老熟人，都知道各自个中的些许习惯，早就见惯不怪了。
这名文静的女孩名叫“无垢”。帽子是她只要出门就必定会戴之物，要说不戴的时候大概也唯有在她自己居所内了。而之所以非戴帽子不可，形象着装上的考虑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想挡住自己头顶的两只犄角。
距离阴气极重的鬼节虽已很近，但气温上来说都尚在夏暑里头，而吃饭时戴个夏日里的大檐帽也极为不便。所以今天的她是一顶轻便的草编贝雷帽，配着一袭亚麻色连衣裙。
看这身装束同普通的人类无丝毫异样之处，人相的皮囊可以说是极为精妙的了。但当一看到其足部处时，却是明显会惊吓到常人的状态了。
从其膝盖处起，每往下一点，她身体的透明度都在加剧一分。而到了足部时已全然透明到只能看到无色的空气了。
这一处的透明，坐时这么看去还稍许好点，若在她站立时看去就完全如一个悬浮在空的鬼魅了。他人自然不会知道其故，只会以为是她本态使然，不过实际上是她自己不想沾地、染上了地上的尘埃才故意把双足化成了透明悬浮态，正如“无垢”之名。
“一个人类小丫头片子，恐怕整不出什么价值。要是天生异能，灵力不错，那这人类还会有点用处。不过，沂竹镇这一带，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类了。若是有，我等肯定也会在其出生之时、或到访之时就获悉的。”此语出自一长衫唐装的书生样男子，名为“若风”。
“长得漂亮，难道？或是……”蜘蛛舔了舔自己的唇，“美味可口，柔嫩魂鲜，好吃？”
“好不好吃，不知道，这里头大概就属蜘蛛你最有研究了吧。不过肯定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是我的无垢姐姐！”
无垢听了冲着说话人甜美一笑：“还是白桑最乖，最懂事了。”
“白桑那是你迷妹，这么说不意外。”这时搭腔的名叫“混”，一件招摇的花衬衣，二郎腿还不停抖动着，却有几分小混混的感觉，“我说，几个女人几台戏。你们几个娘们，是想把这家宴聚会的闲聊，聊成别人家老大的感情八卦专场吗？”
听了这话，也就无垢不免嘟了下嘴，白桑则是口中轻声嘀咕了句“混蛋的混，果然讨人厌”，其他的都听若无闻般。
“汐侯大人救上来的那个人类女孩，我认识。就住在水璃地界上，她水井在的巷子内，离这不远。最近确实也跟他走得有些近，那女孩子。不过大家也别胡乱猜测汐侯大人同她的事了。也许只是汐侯大人，一时无聊，想掺和下人类的事情解解闷吧。”
“墨泽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不猜就不猜呗。不过嘛，我这可有条线索，跟潇那丫头片子有关，恰巧呢，又跟汐侯大人很巧合地搭上了边。这可不算猜哦！”
“潇啊。那小丫头还是不错的，是个好苗子。”叶老头子吸了一大口手中烟杆中的旱烟，感慨了起来，“当年那丫头还没凝魄化形，无人看护的时候，我和老山主一同照顾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还那么小一只，可粘人了。那丫头，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事了吧，素影娘？”
“也……不算麻烦事吧。这两天沸沸扬扬的，汐侯大人救了个人类的事情，是在附近这一带妖异间传得开。不过实则嘛，这不是汐侯大人同那人类第一次接触。前边，那人类误闯了潇的地盘，被潇那丫头给山隐了。也是汐侯大人和他身边那条赤链蛇出现解的围。”
素影娘一说完，就此起彼落地有好几声“哦……”从厅堂内传出。同一个字，不一样的调，有带着些许惊讶的，有声调中就能感出是在等着看好戏的。
当然也有默不作声，只是听着的。
例如墨泽便是沉默不语中的其中一位。他依旧云淡风轻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连眉都没有扬一下。都说言多必失，寡言寡语有时也能相反地衬出另一样东西——高深。
墨泽此时的这份清清淡淡中，就是如此，看似不知情，却又看似已看透掌握了一切。而他心中其实一听到潇的名字，就已联想到了那一次陆筱颖山隐的事情。
还是墨泽告知的汐，陆筱颖异常失联的情况。但至于是哪家山头，隐去了那个人类的踪迹，他是到事情结束后一直未去关注过的。没想到是潇那的。
潇的地界也是属于曾经老山主所辖区域内的，现如今也算是墨泽下的。但墨泽当时也确实是不知道陆筱颖落在了自己地界何处何人手中，这一点是绝不同于汐那边的。
若是有人掉进了与水相关、这一带附近随便哪一处妖异的地盘内，汐就算不亲自出马，也是可以轻易用几句话传递下就搞定的。但山这一方的，各大妖异势力割据明显，墨泽若要行事就没那么方便了，还需顾及各方之间的利益瓜葛。
哪怕是在人类历史上，由小事的导火索，引发出大规模的战役也都是有过的的。妖异的世界，在这点上同人类所居显世没有太大的区别。
想要生事，还会以自己不当名义直接上的肇事者少之又少；如有这样的，大抵也成不了大事。民心、正当，总是开头时必须考虑的要素。想引发变革，心中所想无论有多为了私欲，但表面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类似的文章还是要做足的。
也是出于这一点考虑，墨泽在陆筱颖山隐事件中，知道汐在意上了这个女孩，想帮，但也仅限于告知一声异常，没有再多出力。
倘若他那时掺和着帮忙多了，虽然也只需要不出家门闭门凝神去感知自己地界内即可，但说不好就会有今晚聚在这厅堂内、以及还有一位未列席者中任一位，跑出来说自己连点自由权都没有什么的。
更何况还是为了汐那一边，还有一个人类，更是会被说成胳膊肘往外拐。本就窗户纸糊出的平静上，他还不想那么快就捅破。老山主走后，这层“纸”已经越来越稀薄了，明上认同他的接任，暗自里不服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除了从“潇”的名字，立刻联想到了山隐那事外，墨泽脑中还有另一个想法冒出。
正如叶老头说的，潇是个好苗子。
跟老山主感情自然非浅，又跟水璃是挚友。从墨泽的了解上来说，那孩子也不会有太多精明到算计的心思。而她独立占着的那个小山头，这些个在座的长老级大人物，可以说都是看着潇长大的，还确实从始至终都唯独没有过多去干预过她那地盘。
也许，后续若有什么事情，那孩子可以帮上忙……
“看样子，汐侯大人同那人类的缘还挺深呢。缘起为何我倒不关心，但后面发展我还是挺关心的。要是后头有好戏，你们谁要是听到了什么，可记得别藏着，也跟我分享分享。”
“混蛋的混，关心肯定没安好心！”白桑窃声嘀咕着，也算是唯一回应了混所说之话的在座者。
“汐侯大人嘛，确实在这一带，特别在水的地界上，颇得人心。不过那也不是我们的家务事，看看听听也就这么回事，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说到家内之事的话，今天没见到少丘那家伙吧。是又混迹到人类里头去了吗？”若风问道。虽风度极佳，却话中含刺。
“这话说的！若风，你难道……是想说墨泽大人也是在人类里头混迹吗？”无垢甜音轻问，“混迹”两字格外加了重音。这问处也隐含着在座大多数，其实并不喜墨泽同人类走得过近的心态。
妖异自有自己的隐世，何必给自己降了格一样，非要往人类气息浓重的显世里走？这是大多数妖异都会有的想法。
虽然其中也不乏好奇心、恶作剧下去捉弄显世游走一趟之人，但像墨泽那样长期驻留在人世、又同人类走得过近的却是极少。正因为极少，这极少数的群体，也常会因此被其他多数的群体所不齿。
弱肉强食，强者为大，若是这极少数中的个体是属于墨泽之类非弱者这列的，流言蜚语自然会少很多。但不代表私底下没有任何说辞，只是这些强者的一些光环可以覆盖掉其他的次要之物，说辞也就鲜有被拿出来说事的了。
“少丘是少丘，墨泽大人是墨泽大人。无垢，你可别挑事，少拿这个来做文章。可别把少丘这种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家伙，去跟墨泽大人相提并论。”若风正襟危坐，言辞中也透着份谨慎。这份谨慎，不用多说，也能明了是因墨泽而起。
古时便有语，伴君如伴虎。墨泽虽不是虎，却也算是这一方地界上的“王”。
“王”再好说话、再不计较，“王”前还是需要点谨言慎行的。功高不可过盖主，直言亦应守分寸。
墨泽插话而入：“都是自家人，没有什么可不可以相提并论之说的。各有各的喜好，有的喜寄情山水，有的却喜街井闹市，都是喜好，没有高低。我常年混在人世间，确实很多事情也让大家担待了不少。少丘，跟我比起来可好多了。”
“少丘做的烤红薯超级好吃！墨泽大人做的饭菜是天下第一棒的！”白桑笑得童真，无邪无魅，听到墨泽说了少丘的名字便插了进来。说完已立刻塞了块宅内手制的茶点进了嘴里，闭嘴而嚼，嘴角是满溢出的幸福感。
“白桑能喜欢那就最好了。今天做的糕点还多了挺多的，要是喜欢，待会让青鹤也再帮你打包些回去。你们其他人要是需要，也可以一并打包。”
刚好借着白桑的话，墨泽也趁机把话题引往了缓和处。方才的话题要是再开展下去，恐怕又要变得火药味十足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和尚再普通不过的说话，声却依旧气沉丹田而出，洪如钟罄，“麻烦等下也帮我安排下，打包一份。这个绿色有茶叶味道的点心，一定要给我多拿点。”
墨泽微颔首。二楼安静如斯谧如旧，唯遥遥厅堂声响隔层入，但鹤雕对需稍后准备打包的事宜听得分明，雕像身上贴身的羽翼竟微妙地小动了一下。
“墨泽大人，我这也要一份呢。要多一点的哦！干脆省得青鹤要麻烦着多打包，都给我算了。反正，不管多少，我都是好意思拿的了！”蜘蛛一肘放在茶几上，斜倚的姿态竟有几分妖娆，但她后头补充之语，却又急转往了严肃处。
“话说，墨泽大人，茶点归茶点，下面的，拿了东西，是有些不好意思说，但提我还是想提呢。您老人家可别介意哦。最近狩猎总感觉吧，我们的地界有些那个，束缚了手脚。老山主都不在那么久了，他老人家当年，同汐侯大人约定过的地界界限，是不是您可以跟那位水地界的老大重新商讨商讨？您俩还是挚友，应该更好商量吧。”
“哎呀妈呀，蜘蛛终于说了人话了！不对，妖话！赞成，地界界限这事。当年老山主跟汐侯大人做约定时，都可以称得上是‘上古’了，是该重新看看了。就沂竹镇在的这小盆地吧，是水多，可山丘林地更甚一筹吧。但为什么山的地界范围也没占到优势呢？”说话者是混。
就如高屋建瓴，水往低处流去之势一旦开启，就再难收住。话题一开，也难收匣。
“嘻嘻~要是地界变大了，我玩耍的范围就又可以变广了！这个话题可比刚才的八卦话题有趣多了。老山主跟汐侯大人当年的约定，在我看来也就跟我玩耍时漫不经心应答了什么一样。又没有明文规定过！是该变变了。”模样不过7、8岁光景的小女孩再次开口。
她的名唤作“紫鸢”，名中自带着缥缈虚无之感。紫鸢花名，却非此花。
“确实过了很久。不过，我本身就算是个外来者，承蒙了老山主照顾，还让我承接了这个位置。不管当年老山主是出于何意同汐侯大人那定下的这个地界划分，既然是老山主亲定的，现在也两边相安无事，我还是想继续遵从老山主那承继下的界限。”墨泽应着，语气平静却也极为坚定。
“墨泽大人，我也想打包一份点心的，麻烦了。还有白桑那份，白桑那么喜欢，还要麻烦给她多一点了。我们的，就都从蜘蛛想要的全部里面，拿出来就好了。”
无垢说完转眸看向白桑处，同她对眼而笑了下，随后也加入了地界的话题：“刚才说的，一个个都尽想着给墨泽大人添事整地界！你们倒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自己去搞定去呗！再说，这是……把老山主曾经的恩早抛九霄云外了吧？地界大了，要是牵扯出什么事端，可不见得是好事！”
“嗯嗯。无垢姐姐说得对！我赞成无垢姐姐的。虽然要是跟垚阜那边一样，可以跟泓汐平分秋色也挺好的，那样肯定会有很多好玩的，但无垢姐姐选怎么样的，我就怎么样！我赞成无垢姐姐说的！”
“白桑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粘无垢呢。连个说话的意见，都要跟着无垢来。不过我也巧合的，赞成无垢。泓汐、垚阜，我可没自信比过这任一方的势力。垚阜不相邻，但相邻水这边的可都是汐侯大人、泓汐下的，动地界的主意，老娘我可不信不会搅了我的清静！”
说者是素影娘。她同泓汐也有着生意上的往来也是一层。牵涉上了自身利益关系，自然不会傻到去跟自己过不去。
墨泽在上座，顺势扫了一圈，特别是关于地界未发话的剩下几位。想法如何凭这一扫而过是看不出的。没说话的里头，或许也有无所谓，在观望的吧。
每次地界边界的事情，不让提也不是，隐藏压抑问题，只会更容易爆发出更大的问题；让提的话，总是类似今晚的，两方对立的意见，再夹杂上中间不吭声兀自观望的。
唯一墨泽能肯定的，也就今晚没到场的少丘，必定是属于云若来便来、想去便去的类型，绝不会在这里表态站个列队，不管事态怎么发展都是随遇而安、到时再说。
“地界这个事情，我看今天还是说到这为止吧。提起这个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家的想法我多少心里有底。不过，目前我还是坚持，遵从一贯以来的约定，地界分界线原先在哪，现在、往后，都还是在哪。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确实是我们需要为了自保而不得已去打破，就算那样也是首选同泓汐那边坐下来好好谈。”
墨泽如此话毕，也算是给这次的提起画上了个终结的句号。那种特殊情况，他觉得基本是不存在的。无论哪边，可以安心悠闲度日的，想没事给自己生出事端的毕竟是极少数个例，这个例，终究拗不过大多数维和的想法的。
转念，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补了几句：“否则，只要我还在这地界一天，就绝不会允许出现擅自做主，妄图扩大地界范围引起山水两边纷争的事情！过两天，就是鬼节了。到时鬼门再开，大家也暂时少往坟山、坟地之类地方跑吧。亡魂归世，我们也算做个顺手的好事，给他们让让道。”
“好！墨泽大人竟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大伙当然是听令的。我这么说，大家都没异议吧？”和尚如雷的声音回荡在厅堂内。
和尚所应的“好”字，大家也都明悉是回应了什么。一则鬼节顺手让道，另一则更重要的当然是应答地界之事绝不允许擅自挑事。
其他众人，坐姿或正或斜，或精神或慵懒，听了和尚所言，有点头回应的，也有不作声默认的，但均没有敢公开反对墨泽提议的。
“墨泽大人都说了，不提，当然就不提了。来，喝茶，喝茶！这茶香不错，是今年新摘的明前茶吧？”叶老头手中烟杆已搁在了茶几上，他一手托杯抿了一口茶，又凑在杯上方狠狠吸了一口茶香。
“就你这糟老头子鼻子好！装什么懂茶人哦。”素影娘白了一眼叶老头，也端起杯子去细品了一口。
先前茶水上完后，各自都惦记着心中想提之事，均未静下心来细尝。这会才得以有功夫去尝那甘甜微苦涩两相完美融合在一起的茶水。
而墨泽也暗自舒了口气。这样的聚会不是头一回了，头回生，二回便熟，更何况早已不止两回了，就算话题让人头疼，也没必要过于忧虑，总能应付过去。但今年还有些不同。
坟山……
沂竹镇西面外头那座坟山……
老山主曾经关联甚深之地。昨日刚去那坟山上随意走动的墨泽，本意不过是怀念下老山主，但却意外发现了今年鬼门异常的迹象。
往年都只开一扇，而今年……那样子，分明就是会开出两扇鬼门的征兆。
镇外的坟山，虽然是大家隐晦不说的禁地，会进山的妖异极少。但没有明文禁止过，不排除除了墨泽之外，还会有其他人已经发现了这异常的。只恐有“人”会借着快要来的鬼节做出点文章来。
这会的聚会已若普通不过的茶话会，墨泽虽稍许舒心了，但他也清楚，今天没有任何提到坟山异常并不代表什么。
鬼门只是个小开始而已。近期还得多盯着西面那座坟山那一点，还有……在座的这几位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