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河为界，西岸是若凝了冰霜、无声息的静；今夜的东岸则是红红火火、热闹非凡的尘世喧嚣。

而为界限的河，遗世孤立般，既不受左的影响、又不受右的感染，只是依旧同往日无异地从北至南流淌而过。

河上的桥，自然也是同河一样，好似不食人间烟火，静跨于此。间或着有人类或妖异借着桥在东西两岸间来往。

同钱婆婆正式道别完后，钱婆婆的守护人尚未离开。这时桥上唯一不做移动的身影也就他，以及钱婆婆走后才来的汐了。两人均凭依在桥栏杆上，只是一俯、一仰。

“我的这段，算是了结了。不知道，当年跟我一道修行的那位兄弟，他的缘……是不是也已经了却了？开始得比我早，也陷得比我深多了。”

缀着星光的天穹也聆听着这位着白衬衣的男子仰视而发的感叹。

有脚步声从西而来，汐和这男子都暂停了说话。

若来者气息是人类，倒不用顾忌，反正也见不到他俩，听不到他俩的对话。不过这两个轻盈的脚步声，还伴有微弱的妖异气息随之而来。若是妖，那这多少也算有些私密的对话，还是不想被他人无意听取的。

本来在这种群妖聚会之日，这么弱小的气息，太过微薄，是极难从浓郁四溢的妖气混杂体中区分出来的。要是换作是妖力强大的，比如汐这种的，那倒是扔进妖群里头也能清晰可辨，不会被轻易淹没。

只是，今晚的妖气也同那热闹一样，都集中在了东岸，这桥上的妖气现在也就汐同身旁之人两人的气息，再来点其他妖异，也数量不会多到分辨不出来。

两只小妖已到了两人附近。

“呦，这不是喻礼大人吗？您怎么呆桥上，不去那头凑凑热闹吗？”小妖只在夜色中认出了仰靠在栏杆上的白衣男子，却未认出这会附身靠着栏杆的汐。

“还是有些不大喜欢呆在人多的地方啊。”男子应着，还带着有些许不好意思的笑。

他名唤喻礼，本为生于江南的一尾鲤鱼。修行多年终通人性，可化人形。不过在跃龙门成功前，经历的那次雷劫，让搁浅的他恰巧被前世时的钱婆婆救了，才有了这十世守约。几世相随，最终到了这沂竹镇。

“那我们就先行过去了。不知道……您身旁这位……怎么称呼？不是这镇子上的吧。倒是妖力还挺强的嘛。”一小妖看了看汐的背影，说着。

“啊……这位……”喻礼有些尴尬地笑着。汐一直面朝着桥下，看着底下河中深水区的地方，确实看不到其真容。这两妖跟汐也不熟，估计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没法从背影上猜出来。

“哦。称呼啊……汐。”汐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回道。

“啊……汐……汐侯大人！真是……真是抱歉，没……没认出来。”

“我……我俩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还请汐侯大人别……别介意。”

两妖紧张地说话都有了些结巴，其中一妖更是惊慌失措到了跪在了地上。喻礼在一旁看着，是笑得又尴尬又觉好玩。

“没什么介意不介意的。认不出来正常。你们不是去庆典吗？”汐示意了东岸，“那就赶紧去吧。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时间浪费在这里，还不如去那里玩玩更有价值。”

“好……好……谢谢汐侯大人。”两妖一溜烟就跑往东面跑了过去。

隐隐约约，随风而来的还有一两句言语：“不是都说汐侯大人可凶了吗？我看挺好的呀。”、“是啊，一点都不凶。可能是比墨泽大人严肃点，稍微。”……

两妖的背影也终混入了东岸的喧闹中。

喻礼终于忍不住大笑出了声：“哈哈哈……刚刚，真是太好玩了！哈哈哈……”

“有吗？”汐却是丝毫不觉得哪里有笑点，依旧淡然的语气，“回归刚才的正题。我稍微有些好奇，你提到的那位兄弟也是……跟你一样，跳龙门化龙的？”

“哪有！我同那人类女孩的十世约定，严格来说是从她救了我的那世的下一世开始的。人类寿命太短暂，等我从龙门回来，那一世的她已经走了。幸好当时给过守护印记可以寻到，可以继续完成自己的承诺。我那个兄弟啊……他却是为了他那段缘，直接放弃了本来说好的一同去龙门。”

“唉……”男子又仰天而视，叹了一声，“他是真的完全茫然在人群中寻觅呢。”

“没有给对方守护印记吗？他。”

喻礼摇了摇头：“没。缘始起，他就只是默默守望着而已。大概也从未有机会给过对方印记吧。之后，那女子的一世终了，断了线索，每一次稍有点消息，他便又奋不顾身去寻探。他的缘，中间隔着的那层纱幔，是始终掀不开的。播下缘的种子时，那女子估计也未曾想到过，当年无意瞥到过的那条鱼竟会痴傻到这般地步吧。”

“那位女子……肯定有过人之处吧？”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哦。鱼啊……”汐会意地一笑。

换作他人，大概以为这只是在形容那女子的过人颜貌，虽然也确实是在形容倾国倾城之姿，不过汐从喻礼的本体已联想到了其他。沉鱼……那位女子，必定是指的西施了吧。

“佳人早已逝啊。一颦一笑，也不过成了书页上的传说。可惜那沉入水底的鱼还在。还有那曾浣过的一缕溪纱，也是滞留在了那个瞬间无法自拔啊。”

“当年那下沉的鱼……有你吗？四大美人之一，我也挺好奇是有着怎样惊世的容颜的。”

“哈哈……还是别好奇了吧。不是说，距离产生美吗？朦胧之中的影像才是最美的。没了那份神秘感也就那样而已了。哈哈哈……”

汐别有深意地转头看了一眼喻礼：“我看……是你自己都忘了她的样貌了吧！”

“啊？怎么会？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男子停顿少许，又回到了一本正经，“还真是被你说中了，汐。是忘了。时间，真的过了太久了。只记得当时，第一眼见到时，心中那种悸动之感。”

喻礼回忆着那种感觉。正如初春残留的春雪尚未化尽，却无意在雪中发现了一小指尖的嫩芽般，羞涩，又惊喜，更是被惊艳，无法道尽的激动也在其间混杂着。那清澈河水中映下的她的倒影……

倒影已在记忆中模糊，却可以肯定的说，那一瞥是何等的惊若天人，让河中的鱼一下都挪不开眼，也舍不得眨眼。

生长在河畔的树叶微微晃着，河面是粼粼波光，河中浣着的溪纱柔软地飘荡着……一切只是她的陪衬。美如画，又远胜画。

两条鱼只是痴痴地被那浣溪纱的人类女子所吸引，不由自主忘记了游动，直直地沉入水底去。河水清见底，佳人看着这两尾见了自己，竟沉入水中的鱼儿，不由地以手相掩咯咯笑了起来。一笑，更添上了几分的娇媚，煞是醉人。

也因这笑，一不留神松了手，她手中浣着的那缕溪纱顺水飘流而去。鱼儿见着，在水底游转了几圈，急忙顺流为她去追回那溪纱。只是……待追到了，两鱼以嘴衔着纱而回时，岸上已看不到了她的身影。

“唉……都是过去事了。”喻礼从记忆中回归，叹了一句。

“钱小姐的事已了。看你那么惦记你那兄弟，是打算离开这个小镇子，去寻访他看看状况吗？”

“欸？汐……你这不会是在赶我走吧？”

“哪敢，哪敢。你一条龙，我哪赶得走你的尊躯啊。听你这意思，倒是还挺舍不得这里的。”

“还真是有点喜欢上这里了。安静、清幽。这个镇子，也少说十多年没变过大样貌了吧。感觉跟我很配。”一说完，喻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去挠了挠头，“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那个……那个自大了……”

“不会。应该说，这镇子也是荣幸的吧。可不是随便哪，都有龙脉之水的。你真不去看看你念想着的兄弟？”汐再次问道。

“也不知道他追着找后几世的她，游到哪里去了。不去。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是一同系上的铃，我的早就解开了。该劝该说的，当年就说过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幸好，我有的是时间，日后总有机会再跟他相见的。”

“既然你打定主意，还要留在这镇子上了。我就替墨泽允许了吧。”汐有些坏坏地笑着，“你栖身的茶山，虽然严格来说是墨泽的地界。不过嘛……那地方距离交界那么近，你多少也用到了我地界上的资源的。刚好，你继续留下的话，之前的、现在的、以后的，一并记得补上保护费什么的啊。哪天找你帮忙，可没权利拒绝。”

喻礼一惊，又立刻淡定了下来，想想也是，身旁之人毕竟还是泓汐的老板。无奸不商，形容万事通是绝对无过之，只有不及；形容商人角色下的汐，也还是贴切的，只是比万事通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哈哈……我还以为，上次你那人类丫头离魂的事情，算是可以顶替保护费的呢。”

“那也太便宜你了，这么点小事就可以顶替的话。总不能让你白呆嘛。至于保护费怎么个交法，有空多来泓汐找我喝喝酒吧。”

“汐，你真是……哈哈哈……不过说真的，我自己同人类的瓜葛是了却了，对你的倒是挺期待会如何发展的。”

“太期待了，说不定反而会失望。也就那样，我守着她就是，没什么特殊的。”东桥头上有人朝着桥上打着招呼，汐瞥了眼说道，“你家小妮子来找你了。”

才刚说完，招手的女子便已一瞬之间从桥头到了汐同喻礼所在的桥中间段。

“主子，知道你不喜欢凑人多的地方。我给你买了些好吃的，可以尝尝。”女子口中嚼着口香糖说道。她便是那一次，随着钱婆婆一同出现在陆筱颖房间中的那位。

“谢谢啊，芷芕。”喻礼回应着。

“主子，你跟那人类的事搞定了吧？”

“嗯。算是道完别了吧。”

“哦。这样挺好，纪念也算留了。就等着她近几天内时限到了，到时，约束了那么久的牵绊也算清了。主子您也可以放下这个心头事了。说起来，汐侯大人，刚才看到有您那守护印记的丫头了。跟水璃倒是相处得不错嘛。”

芷芕说完从嘴里拿出了口香糖残渣，顺手想往桥栏上粘去。只是这一次被自家主子的喻礼给制止了。

“芷芕！可别乱粘垃圾。”

“哦，知道了。”芷芕应得有些无奈，心里想着也就这么一小点残渣，又没什么大碍喽。

“芷芕，你是来接你家主子回去的吧？”

“是。汐侯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主子，今天能跑来这里跟那个人类道别就已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了。我正要接他回去呢。免得他这人多的地方呆久了，浑身不舒畅。”芷芕说着，还特意强调了“莫大”两字。

喻礼有些尴尬地游离开了眼神。还真是……有点这样，自己。无可反驳。

“那你们回吧。我也……去看看我那个花痴。”汐说着转身望向了东岸集市繁闹之处。

枫杨树的枝叶间透出的光亮，较往日里明了许多。随后，汐沿着桥，往那处走去。而另两位，则往西面的相反方向行了去。

【二】

枫杨摇曳，灯光晃影。

平日里不过一河边宽路，规律地布着些路灯。夜风起时，三三两两聚起，聊天拉家常而已。

今日却已是人头攒动的一条夜市街。本就远比镇上其他的路宽敞了许多，此时已在两侧密密地布着各色小摊铺，中间又有一条平行而设、算是窄小的地摊。由此便组成了三列摊铺、两条行人过道的格局。

而除了这些固定摆设着的临时商铺，还有不少行走着的摊贩，在其间窜来窜去。

吃喝、玩乐、衣饰，这临时组建的集市，也算是五脏俱全。

人类的集市，却亦在同一处铺呈着夜间之类的妖市。平行而处，间或着，也有妖异幻化出完全同着人类的皮相混进了人群中。只是，身在比逢魔刻的妖气还更深沉的夜中，更是来者是人是妖难以辨出。

“诶，同学！你……你东西掉了。”难辨真伪的过道某处，一男生拾起了路上一个装了发圈的饰品袋子，朝着前边扎着马尾的女孩喊道。

“啊？是……是叫我吗？”那女孩回头，是小璐，同陆筱颖一同迷失在潇的山林过的女孩。

“嗯。你东西掉了。”男孩有些羞涩，把拾到的袋子递了过去。

“谢谢。幸好你帮忙捡到了，这还是我刚买的。”小璐伸手去接过。接过之时，无意碰到了男孩的手。只这一碰，那一丝的暖意却是如此让人心动。她不觉脸上红起了一片。

而男孩也露出了些羞涩。

两人相对地站着，迟迟地都没有真正传递走那袋子。那装有发圈的袋子好似两人间断不了的线，牵引着，把他俩的手联在了一起。来往的行人不过路人，不过只是来去匆匆的配角。

两侧商铺的灯毫不吝啬地打着底光，大概邂逅的浪漫大抵也不过如此。不需要铺地的红毯与鲜花，不需要过多的甜言与蜜语，视线相对中，平凡之处也能见出不一样的景致来。

“小璐，你也来了啊？”刚巧此时，被严晞约着一同出来的陆筱颖路过，不知趣地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被身旁的严晞拿手肘请推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莽撞。

“嘿嘿~不……不好意思啊。”陆筱颖有些尴尬地笑着。

“没……没打扰的。”小璐急忙拿过了那袋子，脸上绯红不散，而男生也急忙收回了手，“我刚刚掉东西了，他……他帮忙捡到了。”

男生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那我先走了。可别那么不小心再弄掉了。”

小璐点点头，心已随他的转身也一并离去了。

“哦……一见钟情啊。妾身倒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番情景呐！”

突然在耳畔听到了水璃的声音，陆筱颖一个不小心被自己口水给狠狠呛到了，不由地咳了几声。依旧一袭襦裙、古风自溢的水璃，不知何时正站在她的另一侧身畔。

陆筱颖再一看去，方才让小璐着迷的那男生，尚未走远，但他映在地上的身影却似乎不异常地摇摆了几下、扭曲了一会。他的身侧好似还有一个如水凝成的人形站着。这人形……同小黑离去那天，扶着水璃的那俩人形有些相似。

行人来去，很快又挡住了视线，这一瞬所见的，陆筱颖也不大肯定是否只是自己眼花了。她眨了几眨眼，再重新看去，已寻不到那男生的丝毫背影。方才好似瞥到的水人形也不见了。

陆筱颖有些疑惑，想问问水璃这所见是真是假。但立马转念一想，这会他人未必就能看到水璃。这就有点尴尬了。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出用眼神传达出想法的效果。

这么想着的陆筱颖，便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水璃。不过疑惑也是她自己所认为的，带上了疑惑的眼神。至于水璃所能见出的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水璃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陆筱颖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自己这方面类似的表达能力极其微弱。例如以前有一次，因为跑得少许有些气喘吁吁，结果跟一个同学打招呼时，对方竟然不知所以然地误以为她有些急促的声音是快要哭了。

可谁想，正当陆筱颖有些放弃，打算转回头时，水璃竟朝着她露出了藏着些神秘感的微笑。随后，水璃又把左手食指一竖，轻放在了唇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