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昼已在不知不觉中缩短。

下午最热的时段一过，黄昏未正式降临前的过渡期，就如江南地区的秋季一样，短暂到来不及细细体会，反应过来时却已结束了。

“谢了啊。改天来泓汐，我请客。”这会的汐正站在另一处屋顶的正脊上。

再次重见到小黑的魂魄，陆筱颖已释怀了许多。汐也便放心下来了。第一次如此亲近地接触人类，汐也没把握自己中意的这个小小人类会纤细到如何程度，生怕她迟迟走不出那阴霾。这份或许多余的担虑，是先前的他绝不会对人类做出的，这一变化大概他自己也未曾想到过吧。

“客气了。我们也是老交情了。不过是让那条狗的魂魄回来看一眼而已，小事一桩。”屋顶正脊上一同站着的一位西装笔挺、头戴爵士帽的人说道，“我还有差事，镇子东头还有个要接引走的亡魂。就先撤了啊。”

“好，不送。”

那人刚往空中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压了压帽檐，朝汐说道：“不过没想到，汐，你竟然会对那个人类小丫头那么贴心，真是意外。”

“还好。那小花痴，也是我家人。要是以后有什么事也请多多关照啊。”

“好说，好说。只要她不是死了，不是我需要接引走的亡魂，其他都好说。” 嘴角一边扬起，压低着的帽檐始终挡住了他的全容。着西装的人似笑又若非笑地笑着，转身往东面而去。

而汐，则又惦记起了苕酒屋的酒来。都来沂竹镇了，不顺带再往北些去喝个酒有些可惜。

一个灵巧的跃身，他便已到了另一排屋子的房顶上，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笑意。又想到了陆筱颖那眼睛哭肿的样子。前边看到她的样子倒有一些心疼；现在回想起来，那真像养了两条金鱼的双眼，还真是看着挺好笑的。

说到金鱼……本来就想等那条鱼稍再大点，送回这显世时先寄养到小颖那一段时间过渡过渡。也许这会，提前送过来也好。

一则刚失去了小黑，也可以转移点小颖的注意力，更快地走出来；另一则，安臾精魄所化的那鱼也迟早要回在人世间的后竹塘里，早点寄养过来，早点多接触人类，强化那另一半来自人类的力量，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正这么想着时，有丝熟悉的气息引起了汐的注意。那气息从南面上空一薄若蚕丝的云朵间传来。大概是因为那云在空中，有些距离，这气息的主人又是明显不想张扬，这气息显得若隐若现的、并不易轻易察觉出来。

汐看了看那云，气息主人本体的身形倒是隐藏得极好。汐又看了看云朵的下方，不过是这镇子上普通的住宅，但其间一处有人类将逝前的死亡气息散出。

“看这情形，钱小姐剩余生命流失的，远比预想的快啊。”汐自语了一句。

而云中那气息的主人，也似察觉到了汐。一股清风从云间落下，未曾扩散开范围，也未曾影响那原栖身的薄云，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汐的附近。碰到屋顶的那刻，风立刻化为了一风度翩翩、又看似有些文弱的男子。

“汐侯大人，好巧！怎么？你也来看有你守护印记的那个人类女孩子？”

“是啊。你的钱小姐……凭那气息来看，也就最近这几天的事情了吧。”

“哈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她可不是我的。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报恩而已。可比不过你跟那人类女孩的关系。”

“十世。这报恩时间也够长的。到底是什么恩惠让你许下的这个承诺啊？我看到过钱小姐残存在印记上的前世记忆，当时河边救了你。就只有这一点吗？我总感觉不会那么简单。你也不是什么会主动同人类交好的类型，虽然也不会去刻意伤害。你一直给我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遗世而独立吗？没想到我给你是那么清高的印象啊。我觉得我顶多也就……有些宅而已啊。”男子又转向钱婆婆家所在的那处房子方向，往那看去，“如果没有她十世前的那次相救，我也没机会去跳龙门。唉……雷劫啊，现在想起来也还能惊出一身冷汗呢。虽说那次要是没人类经过，折腾点时间，我也能自己整回河里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那条路过往人类还挺多的。她……当时还是个小丫头，经过的时候，我还真挺紧张的。想想自己多年道行，说不定要被人类拿回家给吃了。谁料到，她竟然会把我送回河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十世，不多。”

“跟我给我家花痴的比，确实不多。钱小姐的时限快到了，打算跟她见个面吗？你能看到她，她可看不到你。她一直有那心想见见你，你也知道的吧？”

“嗯。我也在考虑这问题。中元节……好像快到了。”

“你……不会想挑那么好的日子，见个人类吧？我看她会被你提前吓死，这种日子冒出来。”汐有些怀疑地看向男子，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否明白中元节对人类意味着什么，总感觉他还真会做得出来。

“哈哈哈……怎么会呢。这点常识我有，我可不会挑鬼节这种日子。是最近，镇子上在张罗邀请戏班子来唱戏，我刚巧听说了。记得就是中元节前昔，也算是有祭奠祖先之意吧。她……这一世的小时候挺喜欢听戏的，肯定会去看的，我正想着要不要到时跟她见个面聊几句。也当作是对十世羁绊的道别吧。”

“不错啊。不知道方不方便透露在哪，我挺想凑个热闹看看的。”

“你那河边。桥那边，东岸。”

“那块地倒确实是挺宽敞的。有几次冬天去苕酒屋路过，我记得还有不少在那晒谷子的吧。”

“对。好地方吧。说到河吧，汐，想借你河用用，到时。不知道……”男子略有羞涩地问道。

“可以。那我还真要来凑个热闹，看看你借我河是打算怎么个玩法。记得通知我具体哪天啊。我正好要去苕酒屋喝一杯，约一个？”

“不不不，还是不用了。”男子连忙摆手拒绝汐的盛情，上一次跟着汐跑去喝酒，结果被这位酒鬼拉着停不下来，不小心喝了个酩酊大醉，回来后被跟着自己的那小妮子好一顿训斥的事情还印象深刻，可不想好了伤疤忘了疼，“你那酒量真的是……比不过，比不过。我……还是多在这呆会吧。”

“我看你是怕喝多了回去被说吧。到底你俩谁是主子啊？我记得是你吧。”

男子略有尴尬地笑笑。

“也好。那我就自个儿去了。最后一世，多守守她，陪她走完也不错。”

“是啊……哪怕她看不到，也无所谓。”男子笑着看向有着死亡将近的那份特殊气息泛出的房子，那里头有他相守的人。

从出生守到婴孩，从她豆蔻年华又守到了她初为人妇，转瞬数十年而去又已是她的垂暮之年。再从这暮景残光守到其终归入土，有始有终，也算是给了这段相遇一个完整的交代吧。

【二】

月夜悠悠，竹叶竹枝摩挲着簌簌作响。

下一秒，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泼落而下。正如有些房子内显出的泛潮现象所预兆般，要降的雨终归来了。

没有雷声相衬，但雨的节奏依旧带着夏季雷雨的匆匆，也带着夏雨特色的落势凶猛。

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方渐小。瓦檐上的水沿着倾斜着的屋顶汇集着淌下，到了檐边，化成了垂直而下、又错落有致的滴水声。

细细去看那雨水滴落的地上，已有一排有规律地间隔着的微微凹陷之处，是多年以来雨水的累积滴砸所出的。

“这雨还挺大啊。”

“是啊。立秋之后的雨，真的已有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味道出来了。”

两个声音从巷深处而来。地上湿滑，有雨后留下的一摊摊浅薄积水。伴着这两个声音，积水被踩踏出了水的清脆声响；巷子幽静，更是带着些余音回荡。

声音愈近，飘在前方的一盏红色灯笼先行而现了出来。

有年头的老巷子了，路灯这样太过现代之物在里头已无法扎根；沿巷两侧的宅子，尚有住民，但也早已入眠熄了灯。这巷子在深夜这个点中，便更显得黑漆漆成了一片，如融化搅和在了一起的一大块黑糖。

“不过真要秋天的凉快，也还早呢。秋老虎都没来呢。”

“中元节倒是快来了。听说了没，这两天人类又在筹备戏班子来镇上唱曲的事了。”

红色灯笼又飘了一段出来。灯笼之后无人无物，空荡荡一片。但是地上余水映出的倒影中，可以看到有两妖：一略身形高大的，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袭裙袍有丝唐风；另一相比较矮小的妖，则是一身蓑衣一顶斗笠，直把自己埋藏在了这一装饰中见不到了双脚与颜貌。

“唱曲？请问……是今年又邀请了戏班子了吗？”一个女音在围墙内响起，问向外头方才说话的两个声音。

“这是哪位？不像是妖啊？有一丢丢人的气息，又不是人。”高大的那妖弯下身子，凑到矮小的那妖耳边窃语。

“当然是人类口中的鬼喽。就是那个了……这个玉竹公祠内，那个死了的女人了。”矮小的妖细下声回复着。

“哦哦，就是那个女人啊。有听说过，不过还是第一次真正听到里头有说话声。”高大的那位又直起身来，去回答围墙内传出的女声，“对啊。每年都有邀请戏班子来唱戏的。往年的时间倒是记得不清楚了。不过今年，反正是在中元节前几天了，大概会唱个两三天吧。”

“今年的戏台会搭在哪啊？”围墙内的女音明显可以感受到其间的焦切。

“还是老样子，同前几年一样，河边。河东侧岸边的路宽，冬天还兼着被当作晒谷场，搭个台子也不影响行人来去，刚好。听说明天就要开始准备着搭台子了。”穿蓑衣的妖应着。

“不……不会来这祠堂里吗？”

这处嵌于围墙上的窗，镂刻着花鸟。祠堂内的女人，凄凄之音透过这窗传入巷内，如风。有竹晃动而如萧声幽怨，更是应和着她的哀思。

“这里啊……在这祠堂唱戏，那都不知道是哪个年头的事了。”

“就是，就是。镇子早就不是当年那规模了，现在可比曾经扩大了许多。这小小祠堂哪里容得下那么多观众？”

两妖说着，里头那孤魂女伶却已以水袖掩面，眸间尽是失望感伤之意。

“可是，这祠堂里有现成的戏台，都不用费劲临时搭建一个。也还是……不会……来这里听戏吗？”墙内的女人说这话时，泪未落，但音调已带上了哭泣中才会有的微颤。

“这祠堂都不知道多少个年头了。那戏台也太小了。就跟这祠堂已经容不下那么多镇子上的人一样，戏台对现在来说也小了点，看戏效果多不好。走了，走了。估计没什么人类会惦记起这祠堂了的。”

着蓑衣的妖异一说完，无人点提的灯笼又开始了重新移动。

“走吧，走吧。这祠堂，当个地标，作为古迹倒还算不错。其他也就那些人类放放东西，还算是勉强有点用处了。要是没有那进门处设着的影壁就好了。这建得当时还算考究的了，又幽静，只可惜我们进不去呢。要不然作为我们这些妖异的栖身之所倒是极好的。”

“反正也进不去，别看了。听说今天啊，汐侯大人又来这镇子上了呢。今年这年头看样子不错。汐侯大人竟然来这小地方停留了那么多回了。”

“是呢。我有个朋友就住在深水区那附近的地方。他前边托了只蝶告诉我说，昨天傍晚，还有妖看到汐侯大人从河里头救了个人类的丫头呢。”

“我也听说了。这事私底下可传开了。也不知道那丫头是有什么能耐，竟然让汐侯大人亲自来救她。住后竹塘附近那有三只妖，好像还有汐侯大人给的礼物。据说，他们还亲眼见到汐侯大人在那人类丫头那呢。”

“也不知道这人类的出现，是福是祸。我们在这地界上生活，一直相安无事，可全是仰仗着汐侯大人的。还是第一次见汐侯大人如此，希望那丫头可别打破了这地界上的平衡呢。要是我们这也因此变得像那头，老山主走后那样，最后惨的可还是我们这些小喽啰。”

油纸伞下的妖刚说完，两妖都骤停了交谈。灯笼的红火也一下黯淡了下去，暗得好似快一同融成了巷子的漆黑。

伞面轻旋，地面倒影中的红色光火很快又再次明亮了起来。

“不过，汐侯大人那么厉害，肯定不需要我们这些小喽啰担心了。哈哈~”还是高大的那妖先开了口。

“对。哈哈哈~”

两妖笑着继续往前行去。

“今晚好像他们在桥那商量，这次人类的活动，怎么安排妖市摊位的问题呢。”

“真的啊？可不能只有人类热闹了。这种祭奠似的活动，我们哪能只在旁边看他们人类玩得开心呢。真是期待这次的妖市。”

“要是汐侯大人也能来就好了。我还没亲眼见过呢。真希望这次能有幸见到！”

不一会，两妖的背影便化入了夜中。红色灯笼的光芒再也寻不到点滴，巷子又回了先前的漆黑与死寂。

祠堂内的女伶倚在围墙处，只一声长叹。

长叹中有数年孤驻此地的凄清，有台前无人听其一曲的惆怅，更有着非妖亦非人的迷惘。

只是，下一刻，这些多少唯唯诺诺之情，却又被同埋心中的怨恨冲散。

只见她面色一瞬之间如新刷上的墙般雪白，眼周却是暗沉的红黑之色。原本白净的水袖突然也似染血的红。这红同她此刻无眼白的双眼却极为相应，一样冰冷冷的血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