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镇的清晨，哪怕是叫卖声、左邻右舍的交谈打招呼声，却也只是给静谧添了一份注脚。

那份发自小镇骨子里的静，像是被遗留在此处的沙漏。里头的沙缓缓地沿着曲线的壁流着，没有停歇，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悄无声息。

“奶奶，您慢点。”

一位已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孙女的搀扶下，缓缓穿梭在小巷间。

“现在日头还没太高，还没太热，我想多走走看看。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呢！”老太太眼中蓄着诸多乡情，她往前缓缓走了两步，苍老的手抚向一根廊柱。

这一处阔别几十年的台门。沿着回廊进来，藏在台门深处、铺着石子的院子间，石头的间隙中还是那熟悉的乡土。院角那棵及屋顶的老梧桐依旧立着。没有过多变化的儿时居所，也深藏着老太太孩童时的光阴。

台门内几处房子早已闲置无人居住，而住着人的几处此刻也静静的，还关着门。许是屋主还在睡梦中游离未醒，许是早已去闹哄哄的集市上赶早买东西去了。

大概这就是物是人非吧。几十年如一日的屋落台门；几十年却已旧人不再，几处原来的屋主不是早已搬离、便是早已更迭。

老太太扶着呈现着树干时自然歪曲的木头廊柱，凝视着那棵正发出着蝉鸣的梧桐，不觉眼眶有些湿润。

清晨的阳光尚未太猛，此时从院落上方漏下，廊柱附近那一片湿润的空气形成了一些略带金的光线感。院中的花草间飞起一颗蜜蜂正好穿过这片光线。

这一瞬缓慢得像被冻结，彷如松脂缓缓滴落，包裹住了飞虫，把时间凝固此处。这一刻，一瞬，这份宁和，错觉中似乎可以延展成永远。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对孙女说道，“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我想去看看那处戏台，还有后竹塘。”

孙女应了一声，走上前去搀着。

“那片后竹塘的池子啊……”老人拍了拍孙女搀着自己的胳膊，目光的终点凝聚在远远的前方，”我小时候，这附近的人，大家都喜欢去那洗菜啊、洗衣服啊。小孩子总是天生会喜欢靠近水。我那时候也老是跑去那玩。当时要搬走想着以后见不到池塘了，还哭闹着不肯搬。”

祖孙两人沿着这侧的这一排屋子挑出的檐廊，相依着朝台门外头走去。缓缓在小镇的巷子间行走，这里不少的巷子已经浇成了水泥路，还保留着石子路样子的巷子已算珍宝。

没走多久，拐了几个弯，她俩便到了另一处台门样的建筑前。这一处隔chu台门内外世界的两扇大门正敞开着。与众不同的是，朝门里头望去，却是一堵雕刻了花鸟图案的影壁，灵巧地藏起了背后的那一方天地。

孙女随着老人走上前去，脚步却不免有些许迟疑。

“奶奶，这么随便进别人家……是不是不大好啊？”

孙女抬头看了看，这一座台门的样式较今天见到过的其他那些都更显气派和威严。高出围墙的青竹，从大门两旁的墙头冒出，厚重的枝叶低低地压向地面的方向。大概前面所见的是平常百姓家的，而这一座定是曾经某个大户人家的吧。

虽然砖墙、瓦门各方看都更显考究、细致，但在孙女眼里看来，还是前面所见的那些台门更有亲近感。不知为何，这里的安静，不像别处，隐隐中总是让人透着些阴森。

恰巧此时一阵晨风拂面而过，更是青竹簌簌，叶影幢幢，如鬼语窃窃，若妖影森森。

老人看着孙女有些犹豫，那上了年纪后有点低哑的嗓音慢慢地说道：“这啊……不是别人家。不是谁的家。这里头有我想看的那个戏台。”

“这……这里头？看着……不大像啊。”

“进去了，你就知道了。”老太太说着迈进了那扇大门，“估计，现在也没人来看了。”

孙女一同走了进去，还未看到影壁之后的世界，她总有些小心慌，怕突然间会从这墙壁之后窜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影壁的墙角处、壁上的花鸟砖雕都已漫起了不少青苔。没几步便见到了影壁之后的景象，是一个圆形的拱形门。但已能看到拱形门之后那个豁然开朗的天地。

拱形门后是一个偌大的庭院，远比先前所见的台门庭院大。整个庭院的地面均为石子铺成。铺法也明显不同于他处。

此处拱形门笔直向前的正中央是相对铺得更紧密的石子，庭院之内巧妙地打造出了一条康庄大道；而这条正中间的“路”两侧的石子相对稀疏了许多，沿“路”还铺成了元宝的图案。

石子铺得稀疏之处，原本应该露着的泥土，此刻早已为青苔所占，尽染上了绿色。这一染，也让中间的“路”和两侧的大元宝图案更加清晰。

而老人所说的戏台就在中间这条“路”的前方。相比庭院，这戏台倒反而显得小了好几分。戏台飞檐翘起，两龙雕各居屋顶正脊两端，龙首贴脊，龙尾扬空，不语却自带几分庄严。

正面看去的屋顶左右两侧垂脊畔，还各放了两尊人物石雕。虽不知是何天兵天将的雕像，也不知是有何说法蕴含于内，只见左侧的那尊手持一柄缨枪，枪头直至右下方；右侧的一尊头顶凤翅冠，一柄大刀直指左下方。一左一右，不怒自威。

整片戏台屋顶，原本的青瓦经过多少个春夏秋冬的更迭、加之水乡本就潮湿的气候也早被青苔覆满变成了绿瓦。

这时看着，这绿瓦却也恰到好处，刚好衬得这一方安静的大庭院如初醒的娇俏女子轻掀帷帐探出身来般更透着几分韵味。若是覆着的是本色的青灰，这韵味便会遗失，看着不过是这附近司空见惯的老房子罢了吧。

“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好多次的戏台，小时候这里若有唱戏的班子开唱，我也老是来凑热闹。”老人目光所及在那戏台的台子上，红色的幕布依旧垂在台子之上，台柱顶端的木雕依旧惟妙惟肖。虽已不再有人登台唱一曲吴侬软语的戏曲，但这里还是有人打点的。

“这里的木雕都好精致！”

“是啊。那个时候的房子，不管有钱人家还是普通人家，栏杆啊、椅子啊、屋柱顶上都多少有点雕刻。有钱人家的当然就雕刻得复杂精美些。这里啊，叫玉竹公祠。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自然木雕什么都会尽量讲究。”

孙女新奇地环顾着抬眼便能在窗台、柱子、梁子处寻到的雕饰。整个公祠里有着不少木刻、石雕，或镂空，或浮雕，或百花鸟兽，或台门庭院，或松下闲游，或家居日常。院墙一处角落里放着块矮石碑，泛青的碑面上刻着几个已不大容易辨认的“玉竹公祠”四个大字。

“没想到当年的搬家一别几十年啊。能够入土前再回来看看，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奶奶，您别那么说。您还要长命百岁的呢！”

老人笑笑，回应孙女：“我都这把岁数了，不求活那么久。人呢，都是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的。还在的时候能多看看你们这些晚辈，就够了。”

两人缓缓地踱步在庭院中。

“走吧，我们再去看看后竹塘。”老人说着，几丝少女似的期盼融在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两人快走到那拱形门时，一个影子从左侧楼阁的二楼间飞快窜过。

这里既为公祠，当然不是专为人居住打造的，两侧二层构造的排屋楼上的那层自然也没有房间。只是木质的过腰围栏，正好倚靠着观看戏台上的表演用。围栏之上没有没有窗户、墙壁阻挡视线，这一窜过的影子很容易就从眼角余光捕捉到。

孙女注意到了这个令她背脊一凉的影子，她扶着老太太的手不由地紧了少许。从进来这个院落开始就没发现还有其他人。就算有人，前面只是没发现的话，也应该是好好地走的，不可能是这么飞快只有一个人影略过。

她看了眼老太太，奶奶年纪大了，眼睛没有年轻时好使，估计没注意到。万一说了，怕反而吓到奶奶，还是不作声赶紧离开这里。

索性她们本来就离拱形门没几步了。祖孙二人穿过圆形的门洞，绕过影壁往外头的巷子走去。

迈出大门之后，孙女又回视了一眼。静静伫立在那的影壁，带着苔藓的些些苍翠，再一次藏起了其背后的世界。

而那背后的世界里，这会戏台上垂着的红色幕布后，黑暗里探出了一只苍白的芊芊素手。水袖略挽起，兰花娇指只轻掀了一下幕布，又收进了黑暗中。

“难得有人来看看这戏台。只可惜呢，又不是来听戏的。唉……”一声娇叹后，轻柔的女音用越剧的唱腔唱了一句《楼台会》中的词，“倒叫我又欢喜又伤悲……”

随后是一阵静悄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会儿，女音再次响起。

“唉……还是再等等吧，总会有人再来听戏的。就算刚才的两人愿意听，这会大白天的反正我也不能登台。还是……再等等吧。唉……”

一声长叹，公祠再度回归了静谧。

前一刻的唉叹，也唯独地上、壁上、瓦上的青苔听取到了吧。

而戏台处看往拱形门方向，那一隔绝了外面巷子的影壁也是依旧沉默着。

影壁又名萧墙，萧墙内外隔出了两方天地，萧墙也有着阻拦孤魂野鬼之意。而若是这孤魂野鬼从始至终都在墙内，那又是多少的无可奈何呢？出不去的院落，无观众的孤戏，空留一份对戏台放不下的留念。

黑暗中的孤影望了眼影壁，细若无声地又叹了一声后，便散去了身形彻底隐在了空气中。

【二】

离开了玉竹公祠，祖孙二人右拐进巷子后，便穿过一处老旧台门走了捷径。

很快，后竹塘便已在眼前了。西面那处台门外墙上描着的“后竹塘”三个字，风吹雨淋间，几十年后再次相见依旧可以清晰地辨识。

老太太虽上了岁数，眼神大不如前，但这几个斗大的字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这三个字已让她激动地双手微微发颤，全然没有在意池塘发出的异味。

“奶奶，是这个池塘吗？”孙女一手扶着老太太，一手在鼻前扇动着，“跟你说的很不一样呢。这个池塘……有点脏。”

“是这个池塘，没错。”老太太看向那早已今非昔比的池水，脱开孙女的搀扶，略带蹒跚的步子一步步移向池子边沿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上，老人双手扶在膝盖上，做出想要下蹲的动作。孙女急忙上前扶着帮忙。只见老人以慢进的动作跪坐在了石板上，左手撑着石板面，头微微探出凝视着现如今发黑发稠的池子不发一语。

物久成精。安臾为这片池子所化，许久没有人类那么靠近自己。他这会也正消遣般在水面之下凝视着这个已到暮年的老人。

安臾昨晚一夜的打坐无果，又被体内纸人的话语反而弄得有点心绪不宁，本就带着烦躁的这个清晨，他倒也想看看这一老一少来的外乡人来自己这池子是出于何意。

虽然此刻的安臾对人类有着些许激进的厌恶之感，但这中间多少还是夹杂着期盼。多少期盼回到曾经那同人类更为贴近的过往，心里虽也知晓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也正因此，对于这个老人以及陪同她的孙女的靠近，他没有立刻做出什么，选择了先观望。

“奶奶，您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孙女看到老太太突然肩膀耸动着像在抽泣，急忙蹲下身去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只是……”老太太哽咽了一下，垂下眼看着池子说道，“唉……没想到，你也老了呢。池子啊，几十年了，总以为再次看到你，你肯定还像当年那样清澈美丽，老了的肯定只有我这老太婆。要是能再见到你当年的样子就好了。”

说完，老太太的眼泪也已扑簌而下。皱起的纹路却引导不了泪水的流向，几滴泪径自落进了池子里。一旁的孙女顾不得其他，连忙去挎包里翻找纸巾。

人类的视角看不见安臾，他也无意要让人类看到。看着人类的泪水滴落，他的心头不由地一颤。他伸出手轻轻去接落下的泪。这是为他、为这池子而落的泪！

如果在铺满了厚厚乌云的天穹间，突然看到洒进了一束金灿耀眼的光，必然会有种词穷的感动让目光只盯着那光，忘却了光出现前的黑暗。安臾此刻的心境也正如此般，突然发觉自己前面的怨恨是如此的渺小和短视。这几滴饱含着真诚的泪已足以化解他心中的一切阴霾。

说也奇怪，一个晚上的努力都对驱逐安臾体内的纸人没起到作用，这几滴泪从接触到安臾开始，安臾便感到暖流从手心流往了身体各处，纸人也正是从那时起开始从他背后脱离出来。虽还有一部分没有脱尽，但已脱离出安臾身体的那部分纸人却正在迅速化为灰烬。

等安臾从泪滴中回过神来，老太太已在孙女的搀扶下起身。安臾还来不及对着她俩的背影说一声对方永远听不到的谢谢，却突然发现从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伸出了两根手臂粗的树枝。

这两根树枝的意图已很明显，迅速地朝向那祖孙二人的背影冲去。树枝对准的方向均是两人的心脏位置。

“让你们坏我好事！”伴着杀气，紧贴着安臾的身后还传来了一个女人不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