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夜，浓稠的水。四下的安静也浓稠如斯。
围着后竹塘而立的台门，几点窗口透出的灯光晕染着宁静。
此处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没有装突兀而起、打破这片古韵的路灯杆子。
平日夜行也就倚靠着这边住着人的几处台门门前的路灯。虽是各家门前自己装的灯，却在先前每一个夜晚为路过的行人提供了共同的光亮。今夜却不同，应该说近几日的夜均是如此。后竹塘的居民傍晚关门早了，路灯也就没像先前那样总是彻夜不息。
暖风微熏。不过零星几处的人类灯火，在这个夏夜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同这孤寂截然不同的，是在这同一片后竹塘内的另一番夜景。
白天是人类活动的天下，而此时，是居于这附近的另一类居民的活跃时间。不少往来于此的魑魅妖异行于夜风中。偶有提着的艳红灯笼、浮着的星星妖火在池塘里映出模糊的光影，缓缓而过。
后竹塘辐射而开的一大片区域内都是有点年头、保留完好的老房子。其中不乏常年锁着门扉的空置房子，正好吸引了不少小妖也居于此。于是，同一片地方，两类居民、两个相异的世界交错着铺展开各自的生活画卷。
“听说了吗？今天河里头，有个人类男孩被淹死了。”
“我也听说了。哪是淹死的，那是勒死的，只是恰好在河里而已。”
一个泛着蓝光的高大黑影从后面上来，也凑进了前头几只小妖的话头中：“听我住河边的朋友说，是河里那个执念干的。这个执念的胆子也太大了。在河里头干出这种异常的事情，也不怕得罪汐侯大人。”
“就是！若是找个替身倒也是正常。他却偏偏在水里头了，还不要这个替身，这个执念也太诡异了。”
“汐侯大人肯定会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的。”
“切……不过是个不足为奇的人类死后变的执念，怎么可能还需要汐侯大人亲自出马。我倒是好奇这个执念是不是河里年头久了，脑子进水了，竟然不想找替代。”
“估计这个执念自以为是的，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汐侯大人的地界内吧。”
随着对话，一路照着这几只小妖的红色火点，也沿着池塘东侧缓缓漂移着。水质变了后的池子映不出完整清晰的火点形状，只有模糊的光点。
汐侯大人？执念？这段对话引起了安臾的兴趣。今天傍晚时来的那个人类女孩就有执念的气息。难道……有什么关联？
池塘一下起了动静，原本平静的死水荡起不少浑浊的涟漪。
正在池子边上走着的小妖们都停下了步子。
常在这附近走动的，都知道这片池子，也都知道安臾。像是邻居，更像亲切的老友。以前那些夜晚，安臾也常会参与小妖们的聊天、聚会。近几日安臾的异常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每次路过这里都觉得这里的空气也死沉了几分。
池子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了，一身漆黑的安臾已静静地立在水面之上。
今晚的月色本就不是很明朗，四面拢着的台门此时更像是一双巨大的手围拢，拢出了更多的昏暗，掩去了曾试图洒进的稀疏月光。若没有红色的火点正好照着，还真很难发现安臾的出现，那一身的黑必定也会融于黑夜中分不清形状的边界何在。
“这不是安臾吗？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啊。”一个额前长着犄角的小妖在略微严肃的气氛中首先说道。
知道安臾的脾气有些不稳，大家都尽量不去招惹他；而且也知道池子的四周被汐侯大人加了结界，安臾出不来，其他的妖异也无法从外面进入到结界内。也正因此，安臾刚出现的那会，大家都一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几日……因为我自己的一些私人情绪，确实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了。”安臾有些许愧疚地说道。
但他所提的大家也就仅限于也居于附近，平日里相处不错的妖异们。对于居于后竹塘片区的人类，在他心里头，还是没有放下那丝已植入深处的怨恨。
没想到安臾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不免又是几秒的相对静默。但须臾之后，这句话却打开了本就薄如蝉翼的隔阂。
“哈哈……没事！谁不还有些心情不好的时候。”
“就是，就是。你直说出来，不就没事了嘛。前面看你都在池子里闷声不响好几天，我们都不敢叫你。”
“嗯……不好意思了。让大家担心了。”
“你又能出来跟我们聊几句就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有事，我们这些……虽然也就小喽啰，未必真能帮上忙。但你说出来，好歹多个人分担嘛。别藏在自己心里憋着自己了。”
“对。也别在意那些人类，别为了他们让自己不高兴了。他们看不到我们，当作我们不存在，我们大家不是还是一样该喝喝、该吃吃，一样很开心嘛！”
小妖们虽然不知道安臾具体为何事纠结，但近期住在池子周围台门的人类都多少有些身体异样，也能猜出肯定是人类有关的。
“嗯……谢谢。”安臾双手往后摘下了原本遮盖了自己面容的大帽兜，露出了帽下清秀的面容，这会听着大家关切的话语已经云开见月了不少，“刚刚……你们说的那个执念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那个啊，就是今天傍晚的事情。有一个人类小孩在河那边深水区里头被执念淹死了。若是普通淹死也就算了。凡是死于‘五伤’的人类魂魄，若是执念不散，本来就有讨替代的说法。可是偏偏那个执念不是淹死那个小孩找替代。那个小孩是被勒死的。”
“勒死的？”安臾若有所思。
因水而夭的，可以说是水、火、刀、绳、毒这五伤中排于首位的。死于水中而后又为执念的，却放过了眼前有替身、可以解脱的机会；明明不想要得到解脱，却仍然不放过被害人。是那个被勒死的小孩跟执念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或者说，这个执念正是今天来找过自己的那个。若是确实是来找过自己的那个执念，既是执念，亦非执念，或许也就能说通了。
只是，就单凭河里深水区里的执念就断定就是今天来找过自己的那个，也太仓促了。河水流经镇上，并不只有这么一处水深之处。深水区并不是个专属地名。
“你也觉得怪异吧，安臾？”
“嗯。那个被害的小孩，是跟执念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吗？他是被用什么勒死的啊？水里头……也就水草还算能当工具了吧。如果是被水草缠住了导致的，那，那个执念是不是只是单纯地袖手旁观而已。”
“那个被勒死的小孩跟执念，我觉得肯定没什么宿仇之类的。那个小孩才几岁，那个执念据说在水里都十年了。十年前，被勒死的那个小孩还没出生呢！”
“我朋友说当时有几个开始在河边晃悠的看到了，是被执念的锁链给勒死的。而且啊……那个执念竟然没呆在水里。而是在一个人类女孩身体里面。”
“这样啊。”安臾应和了一声，已经确认无疑，正是来找过自己的那个女孩体内的执念了。确切说是纸人吧。要那么巧合的，还能借用人类身体的可不是那么容易会出现的。
“听说，那些人类里的大人找那个小孩找了好久都没在水里找到。有些年纪大的人类都以为是被执念抓去隐去了身形，才一下找不到的。后来天黑了，还是那个小孩自己浮上来的。浮上来后一看，脖子上一整圈都是勒过的痕迹，还被勒得出血、有点变形了。”
“这个执念真的太奇怪了。那个被他占用了身体的人类女孩怎么样了，你们有知道的吗？”一只小妖问道。
“不清楚。管那人类干嘛。倒是这个执念也太嚣张了。这样破坏了原本的秩序，会引发事端的，肯定会被处理掉的。我倒是挺期待汐侯大人有所动作的，说不定还能见这次机会见到汐侯大人呢。”
“不聊这些了。今天晚上风那么好，我们要不先去喝酒吧。”
“好啊！安臾，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说到后头，说话的小妖才想起这会的安臾是离不开池子的，汐侯大人的结界还在。
“你们去吧。正好我也想一个人打打坐、休养下生息。有机会下次再约。”
同那几只小妖告别后，安臾便回到了池子中。纸人……不管最初的出处源于何方，都有点鬼。想着自己当时一时冲动也吸收了一个，不免心中略有余悸。还是要趁早除掉自己所吸收的那张纸片的，顺便，也算是除去下近期心中的浮躁不安。
安臾半浮在池水中央，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大水泡。而他就安然于其间，双腿一盘打起坐来。这是许久不做的功课，也不知是因此有些生疏还是自己太过沉不下心，一坐下来，越想放空，思绪却越像一大把纸片被撒开在空中漫天飞舞般止不住。
他深吸了口气，打算把注意力转移到呼吸上。一呼一吸，一张一弛，再一呼一吸，如此下来，却也感觉心静了不少。在这呼吸所调出来的平静中，本以为已步入正轨，但不想，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听到了自己身体深处发出的另一个细微的声音。
大概是平静了才能聆听到这细弱的声响吧。他打算细细去聆听这来自自己体内的声音，不管是天籁还是魔音，既然在自己体内，那终归是要面对的。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
“你是谁？是……那个纸人？”安臾用意念问向体内的这个声音。
“啊……你终于想起来找我了。我可一直在等你找我。为什么你要不理我？为什么我的同伴来找我，你也拒绝呢？”
“没有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傀儡。当时是一时冲动吸收了你，是我自己问题想要获得额外力量。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做别人的傀儡。你该离开我的身体了。”
“是吗？当时我们还是挺聊得来的。你这样子跟那些抛弃了你的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还记得曾经那好似眼前的光景，你的池子也是那么热闹，有孩童在石板边上嬉戏，有妇人在池边洗晒。”
“我的过去跟你无关。”
“曾经你的水清得可以濯缨，还被人类用池塘的名字命为这片区域的名字；而后被人类逐渐遗忘，还不止，还弄脏了池水。你的池水早就回不到以前了，这几日的样子不过是推波助澜了而已。”安臾体内纸人的声音继续说着，不理会安臾的插入。
“都跟你无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我是怨恨这样抛弃我的人类。但现在轮不到你这个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东西来插手。请你离开我的身体，离开我的池塘！”
“哈哈哈……不可能！我不会主动离开的，好不容易有个宿主。我跟你一样，我也不想被抛弃。只是，我不想被这具身体抛弃。我也想要个身体，不想只做不知何时就会被丢弃的一张纸。”
“我会让你离开的！”
“那我倒是很期待。你今天打坐了那么久，不是还是没有半点作用嘛。你压根不知道怎么样让我离开。”
安臾不再理会体内纸人的声音。他再次把注意力回归到呼吸上，以借此平静下思绪。
“你摆脱不了我的。我虽不是你，但我也是另一个你。我同样承载着你对这附近居民的怨恨。”纸人的声音继续说着，那是模仿着安臾声线的声音。安臾打算不作理会。
“你是怨恨着的吧，安臾。他们利用了你，用你的水洗这洗那，而你还曾经把那当作是自己的价值体现。然后被一脚踢开的你，默默地憋着这无处发泄的苦闷。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就是宿命吗？我就是那个导火线，让你的苦闷发泄出来。”
“我知道你能听到，不要再假装了。你对人类的情感，我是没有亲身体会。不过我触到过你的一些记忆。又爱又恨吧。想要他们再次记起你的重要吧。就像是被抛弃的孩童。”
“哦，对，孩童。你也可以说是人类另一种形式的孩童吧。水的源头虽然不是这里凭空而出的，但打造出这片池塘的是人类吧。就算已经逝去，但记忆一定还在你深处的吧。那些打造出你的人类。”
“一橇一橇挖成，一担一担泥土被抬起，一滴滴汗水滴下。都是人类的辛苦，才筑就了你池塘的形貌。然后呢。然后，你依托着人类，人类倚靠着你生活。仔细想来，你能化为此时的你，人类功不可没。物久成精，说白了你不过也是池塘吸收天地精华、接受人类的灵气久了才成形的。”
“别再假装了，安臾。我说的没错吧。我说的对吧。你有没有觉得你也跟那些人类，你也借了人类的手成形，而现在你反倒觉得自己可怜起来，要报复这些曾经筑造了你的人类的同类。哈哈……原来你不过跟他们一样，不过也是忘恩负义罢了！哈哈哈……”
徘徊不去的笑再一次把安臾的心境拉入了躁乱。
“别说了！”这一次安臾没有只用意念说话，而是直接吼出了声。池塘中心向外荡起一片妖气，惊走了正好落于周边一处台门屋顶上的一只夜行鸟。
安臾试图再次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做到完全把刚刚纸人的话语当成耳边风。一夜下来，不但没有平复下心境，反而手背之上筋脉凸起、额头也冒了不少冷汗。
不觉东边已泛起一丝白，又一个清晨即将开启。
而这一个清晨，只是纯粹前一个清晨的轮回反复，抑或将是结下新因果的起始，一切不到那一个时点，又有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