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未经历新的一整日炙烤的台门，还留着些许未散的清凉。

刚起床的陆筱颖这会正在家门口搭建着的水槽处冲脸。水管中涌出的自来水正哗哗作响。拘一捧清水，清醒；再捧一手心的水，清凉。

这里的自来水源头还是离家不远的那条河。只是取自河水的上流。

“好舒服啊……”陆筱颖拿起毛巾去擦脸上水的痕迹。

昨天晚饭时突然的晕过去，这会就像是好久之前的事。而那似真似幻，不知道是不是做梦的影像更觉得像是一场小小的探险。唯一真实的，大概就是客厅桌子上放着的、妈妈给她买的早餐。

一大早陆筱颖的妈妈就去了她房间视察，看她已经没有大碍了，就去买了一大堆品种丰富的早餐供陆筱颖自己挑着吃。豆浆油条、小笼饭团、炒面蛋饼，完全是5、6个人吃都足够的量。

“请问……请问汐侯大人在这吗？”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台门的那扇大门处传来。

“不在。”刚理所当然地回复完，陆筱颖便愣住了。诶？汐？是谁在问的？这会这里就自己一个人。难道不是人类问的？

她急忙转头那扇大门的方向。

正巧，这时有点被升起的阳气灼得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三只小妖也从那扇大门外侧，好奇地往台门内张望着回应的人。

两相一望，视线一对上，陆筱颖和那三只小妖不由得都惊叫着往后退去。

“怎么办？怎么办？竟然被人类看到了。”其中一只小妖担忧地说着，原本顶在头上的荷叶掉在了地上也顾不上捡起。

“说不定她没看到的。”

“对。肯定没看到的。区区人类，肯定看不到我们的。”

“真的没被看到吗？她刚刚好像也叫了一声。”

“那怎么办。被人类看到会不会倒霉？”

“怎么可能？她肯定没看到的。要不我们再确认下。这件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会被其他妖怪耻笑的。”

“嗯，再确认下。要是她真看到我们了，就干掉她！”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下，又从大门处探头进台门内张望。

而刚刚第一次对上眼后，极度怀疑是自己昨晚特殊状况才导致一时眼花看错了的陆筱颖正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附近准备再次确认，以便打消自己的疑虑。本来就有些许心惊胆战的，这会三个红色的脑袋又从大门处探进来，着实吓了一跳。

看到三只全身通红的小妖怪，原本陆筱颖因为紧张捏得死死的毛巾，一下从手中滑落。幸好这三只的身形也就高过自己膝盖没多少，这也多少让她放宽了心。

而那三只小妖看到突然靠近了许多的陆筱颖，也吓得摔成一叠。本来就在白天变得虚弱，这会更是摔得头晕眼花、找不到北。

看着摔成一团的小妖那好玩模样，陆筱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她才意识到，怎么小黑今天那么安静？而刚刚从手中掉落下去的毛巾，地上也怎么没有看到？同眼前三只矮小、一看就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妖怪相比，反倒是小黑的反常和毛巾的不见更让她觉得不安。

“找我？”熟悉的声音从陆筱颖背后传来。

陆筱颖急忙转头去看。汐正站在她的身后，递出的手上是她刚刚那块没拿住的毛巾。而再后头，小黑正站在家门口、用机警的眼神时刻关注着自己。

“你……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啊？”

“昨天晚上。毛巾不要了？还是没掉到地上太可惜了，我帮你扔地上？”

“不行！”陆筱颖夺过汐手上的毛巾。

“你们三个找我什么事？”

正怯怯地看着汐的三只小妖被这一问，脸上还带着点懵，一时竟组织不好语言、说不出话来。不是都说汐侯大人对人类不感兴趣的吗？怎么感觉跟眼前这个人类挺亲近的样子。虽然先前没见过汐侯大人的真人，但眼前的这位按照描述肯定是无误的。

“我觉得他们被你吓到了。肯定是你平常太凶了。要不要一起吃早饭啊，汐？我今天有好……多好吃的早饭，妈妈买给我的。刚好爸爸妈妈这会不在家，可以悄咪咪请你吃。”

汐看了眼陆筱颖，略微迟疑了几秒答道：“好啊。”

“你们三个，想好了要跟我说什么再进来这里说。”汐对那三只浑身通红的小妖说完，便随着陆筱颖去拿早饭。

对于汐来说，这是个有点意想不到的邀请。

山泽精怪，并没有像人类那样，对有形态食物的需求并不是必须的。妖异之中，有以欲望为食，有以人类魂灵为食，亦有以动植物为食，其中也不乏会有以人类为食的。三态的食物中，若一定要归纳个规律，妖异之属，以气为食的居多，吸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

而人类、以及大部分未修炼成形的鸟兽虫鱼则是刚好相反。虽也有例外，但大部分会以固态食物为主，液态食物为次，极少会有以气为食的。

这个来自人类的邀请，让汐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一次碰固态食物已经不知是何时了。而上一次收到算是来自人类的邀请也不知是何时了。悠悠碎碎的时光流淌间，没有过多的留意，不经意间总能发现过去了许久。曾经一眼所见的人类孩童，拈花之间可能早已白首耄耋。

“汐，你要吃哪种的？”

“随便。”

“随便感觉是最难搞定的。”

“你喜欢哪种？”

“都是我喜欢吃的呢。我也要犹豫下，今天的心情吃哪个好呢？”

汐浅浅一笑：“那要是不介意的话，跟你一样吧。”

“都是限量版的诶。每种只有一份。”

“我平常不吃早饭这种东西的。跟你一样就行，我随便意思下而已。”

“我还以为你应该多吃点才对的。那就每样来一点吧。”陆筱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又夹起一个递到了汐的面前。

而外头那三只小妖，见到真人版的汐多少还有点紧张。在汐有意无意的妖力释放下，这会又精神饱满了。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说，也不能让汐侯大人等太久。偶尔还会互相推搡几下。

“嗯……那个……汐侯大人。不好意思打扰您用餐。”鼓着肚子的小妖搓着手，站在陆筱颖家门口、小黑刚好够不到的地方说道。它的身后是同样毕恭毕敬、顶着荷叶的另外两只小妖。

“说吧。”汐嚼着嘴里的小笼包，随意地说道。

“是后竹塘那边。我们看到了赤潋大人。”

“对，还有一只尾巴很大很大的九尾狐。”后面一只瘦小的小妖插嘴道，又被前面那只踩了一脚闭了嘴。

“九尾狐之外，还有一个人好像也是同伙。我们怕赤潋大人一个人要对付两个会吃亏，刚好听说汐侯大人在这附近，就寻过来了。”

“对对，想请汐侯大人您也过去看看。我们的家也在那边！”

“恩，我知道了。白天不是你们该长时间呆外头的，找个地方先去避一避吧。”汐说着，随手化出了三枚有着金色脉络的祖母绿叶片状物扔向了那三只小妖眼前的空中，“算是给你们来通报的奖励。拿着它也可以挡下阳气，你们头上的荷叶抵不上多少用处。”

三只小妖欣喜地拿在手上连连道谢，随后便往台门外离去了。

“那你要去找……”

“那条蛇吗？”汐不怀好意地笑语道。

陆筱颖白了一眼汐说道：“你可以不这样吗？我觉得要是被当事人听到，肯定会干掉我的。”

“只要我没同意，赤潋不会干掉你的，放心。你好像总是在介意点什么嘛，对称呼赤潋。直接叫她名字好了。”

“哦。你好像很淡定的样子，不急着去后竹塘吗？”

汐掰了点油条说道：“赤潋没那么弱。不过，我也差不多该先去看看了，晚了错过精彩部分就可惜了。没想到正如万事通说的，那只狐狸还真来了。原来还是九尾的。”

“我也想看……九尾狐。没见到过……”

汐斜了一眼装成乖巧的陆筱颖：“你给我乖乖呆着看家。等下结束了，我再回来找你。”

“哦，好的吧。知道你不会同意的。”

【二】

后竹塘，一如既往的安静中，来往行人稀疏。

无风，浓稠的塘水却不时泛起涟漪。

池塘周边的房子也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震动微微颤抖，只是这颤抖就如同超声波般人类感知不到罢了。偶尔几声不安的狗吠从附近传入后竹塘的范围内。

不喜被人类所造道路束缚着走的汐，更喜踏着空中本没有路的“路”抑或踩着江南水乡的青灰色瓦片行走。这会他已到了后竹塘南面的那处台门顶上，一个潇洒的降落便从屋檐处下到了石子路上。

正好一个行人匆匆穿过，却没有察觉到汐的这一从天而降，只是依旧匆匆拐进前方的巷子中。

汐看了看那口已如下水沟里的死水般的池子，不免皱了皱眉。上一次走过这里，路过这片池子也不过一个月多不了几天。

当时虽也没有清澈见底，也带着些许浑浊，但还是一片正常可以有水族寄居的池塘。此刻却已是完全另一番模样。看到实况，比先前万事通传递的影像中所见更多了几分惨不忍睹。

大概真是学好不易、学坏容易吧。汐在心里不免冒出了这一句。

这片池塘也是他所辖地域之下的。水乡之名，在这座镇子上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河流小溪川流，水井池塘密布。而这平常目之所及的还不过是露于地表之上的显水，地表之下，依旧以那条穿过小镇的河为核心的隐水更是日日夜夜没有停止过流动。隐水相连，镇子上散落在台门、居所间的水井、池塘可以说都同那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这片后竹塘的池子也是如此。

汐向前走去，一下便凭空消失于此。而实际上，他不过是踏入了赤潋在此隔离出的那个虚空幻境之中。

幻境不同于结界。结界在本处就是本处，结界内外一切事物均是现实中的，只是隔离出了一个区域让里面的出不来、让外面的也进不去。自然，结界内的伤害都是直接作用于现实事物之上的。

而幻境则是既存在于此处、又不在此处，隔离出来的领域可以说同妖异世界的存在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幻境之内皆为虚影；哪怕是“虚空”这样高级别的，在其内所见之物如此真实亦不过虚像。幻境若是不破，其间的伤害是无法直接作用于外头的现实事物上的，也是同结界一样出入受到限制。

结界也好，幻境也罢，若是既不想打破，又想要可以自由来去，除非是自身力量凌驾于施术者之上。

赤潋化出的虚空幻境之内，这会正进行着水与火的交锋。

虚空内的断壁残垣早已化为烟尘、寻不着半点形状的踪迹。安臾依旧沉默着没有现身，所见还是那片池塘的样貌；烨林则在自己身边形成了个防护圈，优哉游哉地浮在空中欣赏着。

蓝色狐火火舌攒动，庞大的狐群奔跑着般前仆后继地从四面八方冲向赤潋。而赤潋处，红色透明盘蛇状的屏障毫无死角地防护着她；看着扑过来的狐群状火焰，她朝地上重重拍了一掌，五米多高的水墙从盘蛇四处一下拔地而起，随后又直直地向着四周的火焰压去。

零珞看着被水墙压扑了一大片的火焰，不快地撅了噘嘴。散落四下、未被熄灭的火苗再次猛然窜起，拧成一股火柱，灵活地扭动着庞大的柱身正欲冲向赤潋。

赤潋这边也正打算回击，夹杂着红色利刃的水蛇已经腾起。却同零珞一样，被烨林突然的大幅度后退动作一惊，警觉地先暂停了攻击。

烨林本来看得正起劲，突然瞥到了自己附近不知何时出现的汐。而明显的，赤潋和零珞也未察觉到这个自己未预知的闯入者。但只凭他这么轻而易举就进了这个赤潋化出的这个已是高级别的幻境中，还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气息，足以见得这个人是个不小的威胁。

烨林本能性地往后闪去，一下惊扰了打得正酣的两人。

“汐侯大人，您怎么来了？”

赤潋发现汐竟然来了，心里多少有点放下心来。虽然目前为止，在不对的碰撞交锋中，虚空幻境还安然无恙，跟零珞也算是平分秋色，但一直这么打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旁边还站着个活生生的说不定会插入一脚的烨林。汐侯大人若是不出现，还真不知如何收尾好。

零珞一下收起了火柱的阵容，退后几步，转为防守态。

“有三只小妖不小心看到了，刚巧我在镇上就来找我了。”

赤潋有着蛇族天生自带的敏锐，但汐提到的小妖，大概妖气太弱，还真没去在意。就像没人会在意路边路过的一只小虫子一样。不过这会她倒暗自庆幸，还幸好有这么几只小妖看到了。

“我只是来随便看看。你们继续。”汐又补充了一句。

被惊扰的打斗没有再次续上，只是池塘的水中冒着不少泡泡，像看到了汐的到来一下紧张起来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