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沉的天空中，浓密的云朵像是被不小心掀翻了的墨汁浸透似的，是浓稠而又饱含了水分的灰黑色。
刚离开陆筱颖房间的汐，并没有离开太远，这会只是坐在对面的屋顶上，透过那扇二楼的窗户望着陆筱颖。一如曾经那一晚，跟水璃一同在这里望着这个心血来潮刚捞上来的人类少女。
“大概无聊了吧。”汐嘴角轻轻上扬，自言自语了一句，也一如第一次知道陆筱颖这个名字的那一晚。
原本打算径直离去的，汐果然还是觉得自己是无聊了吧，或者说更多的是好奇。想知道自己离开后，这个人类小孩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毕竟刚知道了那个执念是跟她自身有关的。而当一个人独处时所做出的举动，往往是最真实的，不会带有过多的掩饰。
在人类认知里，那片深水区的执念应该唤作水鬼吧，曾经溺死在水中却又无法往生的人类亡灵。
在汐眼中，人类一直是种矛盾的存在。明明很胆怯却又很胆大。有时候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会勇往直前。
而对于曾同为人类的鬼魂，明明是鬼怕人七分，但在人类真正遇到时，大多数的那三分人怕鬼会被夸大。大概是对未知的恐惧，才会被夸大的吧。
那么，这个自己在意的人类小孩，在刚刚知晓她两次的意外并非意外、却是同水鬼有关时又会把这几分惧怕夸大多少抑或缩小多少呢？
此刻，一大缕阳光终于找到了一处乌云间的细缝，赶忙肆意地洒向地上所能及之处：散着夏季烘烤味道的泥土、疯狂生长着的爬山虎、岁月刷洗中的房屋。
从一片灰蒙蒙的天穹中洒进的光线在色调的对比中显得格外的耀眼，像是无数只无形的金色飞雀不停飞舞遗留下的金色轨迹。
只见房间内的陆筱颖看着窗外突然洒落的阳光略有出神，须臾之后却又露齿而笑。
汐在脑海中回放着刚刚陆筱颖说出“汐，我会死吗？”时的画面，那微微颤抖着的声音中分明带着几分恐惧。而此时，虽然听不到陆筱颖自言自语了句什么，但那轻启的唇、如这穿透云层而下的阳光般的笑，却足以让汐感受到她此刻应该已经放下了大部分的恐惧了。
“果然好傻。”汐说着站起身来，“不过傻得挺可爱的。”
汐转头看了看西侧河的方向，走在屋顶上，径直往那个方向行去。
除了刚刚在陆筱颖房间外，汐的身影都是人类肉眼所捕捉不到的。
千百年来，他对人类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只是平淡的观望着他们一代更替一代、不停地循环；也正是如此，他更喜隐去身姿、不受约束地行走于人世间。
而就如此刻踩过一片片饱经风雨的青瓦，抑或有时行于空中、踏于水间也不会需要考虑人类的视角。要说对人类的情感，大概在陆筱颖之前，唯有那深埋心底多年的情愫。那是汐所不愿提及，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被遗忘后的落寞。
【二】
浓郁的灰黑色天宇下，往日碧绿到深不见底的深水区，此刻仿佛是为了同天穹的深色调协调，呈现出了另一种低调的墨绿色。
这一水域的墨绿，就如同是刚被清晨唤醒的古镇墙角蔓延开的厚厚青苔，又如那轻执小扇、漫步廊间的贵妇人逶迤拖地的华服一角，更是莫奈笔下《绿色海浪》里偷偷取来的一大瓢海水。
汐这会正静静地立于这片墨绿色水域上。云层缝隙间漏下的金色光线，轻轻地洒在他身上，像是不忍惊扰君王的侍者。
光线中如镀金的长睫毛下，汐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眸冷冷地俯看着水底深处缩成一小团的黑雾。虽只是凝视不语，但那居高临下的威严却如鲲鹏展翅、那羽翼间带起的呼啸而过的厉风般凌冽。
“汐……汐侯大人，恐怕这个小小的执念已经被您吓到了。”斜后方的水璃以薄烟似的丝绢烫金团扇轻掩着嘴，窃声窃语道。
汐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水璃。
“是吗？我还没做什么。”汐又看向那团黑雾状的执念，“喂，我有话问你。”
只见那团黑雾听罢，更是不安地在水中极力缩小着自己，仿佛这样可以躲开汐的视线，却又不敢随意挪动躲藏到角落去。
“难得汐侯大人问你话，这可是你的荣幸哦。你要是不配合，可是会很惨的哦。”水璃依旧以扇掩面，那对一泓清水似的双眼，笑如弯月。
那团黑雾听了水璃的话语，仿佛触电般一阵颤栗，随后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连极力缩小自己也不敢了。
汐没有多加理会水璃的话语，也没理会那团黑雾听完水璃话后的变化。反正那个执念配合也好，反抗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见汐右手手掌微旋，掌心凝聚出一团浅绿略透的光球。随后，光球在弹指间化作了一束束光线，争先恐后地径直朝水中冲去。
浅绿的光线在触碰到水面的刹那又化作了泛着绿光的水滴。在这一大片墨绿的水域中，这些水滴带着奇异的光芒，显得格外地清晰夺目。水滴保持着自己的形状往深处沉去，像是闪着荧光的小水母沉落水底般。
水中的那团黑雾一直定在那里不敢移动，任由水滴沉至身畔。终归还带着生前孩童的好奇，它在水滴静止到身侧时，伸出了手状的黑雾试图去触碰其中一滴水滴。
而尚未碰到，那一群水滴却像约好似的一齐绽放成了一朵朵水莲。虽如昙花一现，但无论是从水中静观这开成整齐一片的绿莲，还是从水上俯视这自带光芒的莲花群落，都足以让人惊叹于这转瞬即逝的光景。
短暂一现后莲花散尽，化于水中，如同无意滴落的墨汁般，在水中散开成了氤氲的浅绿色。这氤氲始终以那团黑雾状的执念为中心，环绕在其附近。
而那团黑雾此刻在氤氲的包围中，不由自己控制地化成了一个黑色的骷髅，而其身高不过5、6岁的人类孩童般。缚在其身上的三根黑色锁链，是与这娇小身躯不相称的沉重。
这三根成人手臂粗的锁链缠绕这个骷髅的双腿以及身躯。锁链的一头仿佛已与这个骷髅的身躯化为一体、找不到明确的分界；而另一头与水底的黑暗融为一体，虽是牢牢地束缚着这个曾为人类的执念，却也找不到实际的附着物，同样找不到与水、与黑暗明确的边界。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长大。我也想像他们一样长大……”黑色的骷髅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明明早已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躯壳，明明只剩这束缚于水底无法往生的魂魄，明明再也无法落泪，但这骷髅的眼角却在不停的喃喃中落下了水滴状的黑色雾气，虽似眼泪，却终究不过水中花、镜中月般的妄想，一会便散去了。
而在这一瞬间，围绕着黑色骷髅的那片氤氲闪现出一片妖艳鬼魅的强烈的光芒。这彷如来自三途河畔的绿色光芒，强硬地牵引着黑色骷髅记起仅剩不多的生前的回忆。
十年，足以消磨掉一个孤魂的记忆，取而代之的会是对往生刻入灵魂的饥渴。尤其是对于一个5、6岁便溺于这片水域的魂魄而言，本来便是孩童尚未羽翼丰满，十年的束缚能够尚存有生前的几个记忆片段已是奇迹了。
强烈的光芒幻化出异象，像是万千细小的萤火铺就开来，从水底到水面、到水上。人类看不到的绿色光柱顷刻间笼罩了整片深水区，直冲向仿佛压低了高度的天空中。而汐与水璃一直在这光柱之间的水面上观望着。
异象幻化出了这个深水区中已被束缚十年的执念曾为人类时的模样，也幻化出了其尚记得的部分生前片段。
夏日，枯燥的蝉鸣。凝稠的空气仿佛热到即将变形。
河东岸的空地上，几个孩童正在玩着人类的游戏。四个偏小的小孩蹲在地上，而两个稍大的小孩则站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稍大的小孩轻轻敲着最左侧蹲着的小孩的脑袋，问着“西瓜，西瓜，你熟了吗”。而那个蹲着小孩则回应着“还没有”。
“果然无论何时看，都好傻，人类孩童这种类似过家家的游戏。”水璃轻轻扇着手中的丝绢团扇。
“嗯。”汐心不在焉地回应着，目光却落在蹲着的右侧第二个小孩身上。
那个吸引了汐注意的小孩，其右侧蹲着的便是溺于这水中、迟迟无法往生的执念小孩。
“小颖？”
“嗯？可是，这个左边第二个蹲着的唯一的女孩，妾身窃以为不像汐侯大人在意的那个人类女孩。”水璃停止了摇扇，细细地注视着唯一的一个穿着裙装的孩童说道。
但是汐侯大人肯定不会看错，汐侯大人的任何做法、说法均有其思量，定是自己看错了。水璃在心里如此作想。
她再次望向那帮人类小孩，目光停留在了刚刚自己注视着的女孩右侧的那个小孩身上。只觉得很眼熟，应该是住在自己那口井附近的小孩吧。不过人类生命不过须臾，出生、长大、死亡，转瞬即逝。
井边曾经过往过的人类那么多，水璃一直都只是旁观，从来没有刻意留意过谁，一下也就没记起是谁。
只见这个小孩一张精致、稚嫩的小脸热得一片通红，一头板寸头，一件宽大的男孩子T恤罩在身上，脚丫上一双黄色的小凉拖。
水璃只觉得越看越眼熟。她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汐侯大人。汐的目光这会也还是一直落在这个红着脸的男孩子身上，嘴角的那抹微笑里是满满的温柔。
水璃看着汐的笑容，才恍然大悟，不禁说出口来：“这个小孩就是陆筱颖？假小子？”
再细细一看，果然跟长大后的陆筱颖五官很是一致。小孩子本来就安辨雌雄，这样子整一个就是个俊俏、内敛的小男孩。也难怪现在那个长大了的陆筱颖也是一头那么短的短发。
不过一个女孩子长大了还保持着短发，水璃倒对这个人类小孩提升了几分好感。毕竟这可是她所认知里面极少的。
以水璃的管中窥豹之见，长大了的人类小孩可以不再只是依附着父母意愿而行，却还能凭着自己的意愿保持着孩童时的特性，这便是她的认知里所能认可的难能可贵的不忘初心。
倘若是这样的人类，今后应该可以对汐侯大人忠心耿耿，不会像曾经所谓的那巫女一族一样忘却了自己发誓效忠过的主人的，这样倒也不错。
“水璃，有个事需要你做。”
水璃听到汐有事交代给自己去办，心里一阵欢喜，这可是汐侯大人对自己的认可与信任。
“汐侯大人有何事要妾身去办，请尽管吩咐。妾身一定尽心尽力，绝不会让汐侯大人失望的。”
这时的小陆筱颖还是红着脸，蹲着假装西瓜，用娇嫩的童音说着“西瓜还没熟”。明明是很枯燥的游戏，这六个小孩却自编自导玩得很开心。这已经是汐和水璃看到的第二轮了，全部假扮的西瓜都说熟了就假装拉到集市卖掉，然后再来一轮。
汐示意了下这个宛若如假包换的男孩子一样的小陆筱颖，对水璃说道：“小颖是你的地界长大的，就算之前没多留意，但她的事情哪怕只是无意中看到也必定知道不少。我想知道所有你能记起的关于她的事情，从小时候开始，事无巨细都要。”
水璃愣了一下。虽说自己肯定是知道很多这个人类女孩的事情的，哪怕她本人可能不记得了的往事，水璃却很有可能知道。
就好似人类的长辈总会念叨自己的晚辈，你小时候怎么怎么的，虽然那个晚辈早已不记得了孩童时的自己。此时水璃的角色，就像是那长辈，而且还是有着更多时间优势的长辈。只是……
“怎么？这个差事很困扰吗？”汐瞟了眼水璃，冷冷地问道。
“怎……怎么会呢。只是……只是……还请汐侯大人给妾身一点时间。妾身虽可以说是看着这个小孩在自己的地界里长大的，但先前确实没有把人类的事情放在心上，尚需要些时日回忆一下。”
“嗯。时间，自然会给的。我相信你不会没事拖延的。”
“那是自然。汐侯大人的事情，妾身岂敢怠慢。请汐侯大人放心。”水璃说着轻提襦裙向汐行了个屈膝礼。
“嗯。”汐轻轻回应了一声。而这会他心里想着先前自己必定也是见过这个人类小孩的，借助这条穿过她家乡的支流，只是也没放心上过。看样子，自己也要梳理下这条支流曾经见过的有关陆筱颖的回忆了。
这时，那执念生前记忆中的小陆筱颖在同小伙伴假装去集市卖西瓜的玩耍中不小心摔倒在地，双膝重重地落于地面。没有哭闹的她只是眉头一锁，拍了拍撑在地面上的两只小手掌，朝掌心哈了哈气。一定摔得很疼吧，汐看着这个早已是过往的场景不免有点心疼。
而那个已成执念、曾为人类的小男孩赶紧过去，双手搀扶着小陆筱颖的胳膊去拉她起来。
小小的陆筱颖略有踉跄地在他帮助下站起身来。她拍了拍衣服，朝着那个男孩傻傻地笑着，不好意思地说着“谢谢”。她磕破了的小膝盖上带着殷红的血，伤口上还夹杂着些许摔到地上蹭到的细小泥石。
站于一旁、一直不敢作声的执念，此刻看着自己的这段记忆轻声呼唤了一声“小颖”。
虽然这记忆中的影像不过虚幻，并不会真的做出回应。但汐却在听到这声呼唤时，略一转头瞥了这个执念一眼。
在这片特殊的区域里已幻成生前孩童模样的执念，像做错事似地深深地埋下头，生怕汐再看自己一眼。他那不停搓着小手的动作里，带着他的局促不安，更带着他的寂寞与忧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