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月法藏编织五彩斑斓成衣，千袭袈裟隔绝红尘内外，群僧伏拜，“我佛慈悲”不绝于耳，释迦牟尼、弥勒惊退，清凉寺重又焕发仲夏时节该有的景致气象，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三界两地神异、神祇来的突然，去的悄无声息，那一番彻夜论战，仿佛只是清凉寺僧众的南柯一梦，惟有金黄的落叶、早凋的鲜花、伏地的枯草、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另一个汉月法藏来过。

程伟将当世汉月法藏自通道内请出，由其弟子弘忍等人搀至后院歇息。

准提阁上多了一张条案，清茶两盏，蒲团两个，并一道一俗、一老一少两人。

元始天尊沉默许久，直至三盏茶尽，才打破蝉鸣蛙唱中的丛林清净，“好一个汉月法藏，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什么时候的事？”

程伟想了想道：“十年后的五月初八（1635年），法藏法师自设死关，六月十二日启关，咐嘱门人、护法遗事，并为众弟子作最后的问答、提掇，七月十四日示微疾，二十一日夜，子时起坐，以手抚膝，泊然而化，世寿六十有三。”

“十年？”元始天尊无奈的笑了笑，“今日仅仅只是内外通透，十年时间即可成佛，经此一役，会有多少人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程伟再度想起天赐之城那数十万生灵，如鲠在喉，深深一叹：“世间从无捷径，法藏法师今夜的所作所为，同样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

元始天尊略一沉吟，轻声问：“和化运之树有异曲同工之妙？”

程伟撇了撇嘴：“你老人家在京师待了三年，看遍人世悲欢，仍觉得化运之树有精妙之处？”

元始天尊不动声色：“万物存在皆有其理，化运之树自然也在其中，假若这个世界真有某种意义上的能量守恒，化运之树为什么不能是维持秩序的法则？”

程伟不由失笑：“就算你老人家愿意舍身成全这个世界的法则，灵宝天尊、太上老君愿意？”

元始天尊实话实说：“老道也不愿意，所以一直在寻找替代之法。”

程伟若有所思：“把佛门逼上绝路是其中的选项之一？”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没有逼迫一说，都是你情我愿。”元始天尊神色复杂，像是鄙夷，又像是怜悯，更像是自嘲，“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有的放矢，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程伟冷笑：“棋盘？”

元始天尊颇为无奈的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何尝不是棋盘上的棋子？”

程伟又问：“法藏法师呢？”

元始天尊道：“若无那句贫僧尚有尘缘未了，真能算圆满，可惜……”

程伟挑了挑眉：“法藏法师若得圆满，能自由自在的走出清凉寺？”

“不能！”元始天尊言简意赅，末了又莞尔一笑，“这万丈红尘总能出人意料之外，獦獠之姿，砍柴为生，大字不识一个，偏偏能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捷径，后人习之，真能成佛，这就是帝君一直以来追求的世人自我纠偏？”

程伟迟疑不定：“曾经这样想，但……法藏法师这么来一出，我又有些忐忑。”

“中土之外的杀戮太重？”元始天尊联想到汉月法藏一口一个极西僧主，了然于胸，“内圣外王是儒道毕生所求，一般来讲，可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为内圣途径，把齐家、治国、平天下、看作是外圣之业。还有一种说法，以圣人行止待子民，以王霸之道镇四夷。

法藏儒学方面的造诣相当深厚，早期花费很多时间研究儒家经典。随着习禅的深入、教导门人经验的积累，他把一些儒家的观点带入禅法，形成一些新的禅法特色，借助儒家的思维指导禅门修行。也就是说，他的慈悲里有禅门弟子、炎黄子孙，却无四夷。

而且，他一直以禅门救世主自居：法道可怜极矣，不可不救也。可怜者何？盖以文字禅，没溺于语言。一棒一喝禅，没溺于无言。无言，则颟顸乱统。有言，则摘句寻章。摘句寻章，但堕外而未易堕魔。颟顸乱统，易堕魔而又复堕外。尝尽夜思之，无法可治。窃按世尊旧法，列祖真宗，用辨魔拣异。师承千古不易之格，务在磨光刮垢，涤尽奇玄，便归一实，故不得已，只得千方百计以救末世之弊。”

程伟眉头紧皱：“坐收渔翁之利，不正是你老人家所追求的？”

“是，也不是。”元始天尊又道，“法藏言行举止很像帝君，一个方向的两种极端。帝君顾忌太多，法藏则亟不可待，对待释迦、弥勒两位道友太过粗暴，日后恐有不测。”

程伟不为所动：“那是你老人家该操心的事。”

元始天尊意味深长的道：“禅宗占中土佛门八成以上，汉月法藏主动奉玉帝为宗主，若有意外，岂不是惹天庭上下寒心？”

程伟咧嘴大笑：“你老人家是关心法藏从哪儿来吧？”

元始天尊摇头：“没那个必要，关心则乱。十年后的五月初八至六月十二日之间，老道送法藏一程即可，守住现在，过去、未来又有何惧？贫道在意的是禅宗六祖惠能，佛门本已没落，却因其一句《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重获新生，时也，命也。”

程伟奇道：“你老人家竟然不关心达摩？”

“蕃僧而已，因不通汉字，弄了个四不像出来。”元始天尊笑了，“梁武帝萧衍虽痴迷于佛，但并不糊涂。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少时习周孔，弱冠穷六经。即位之后，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午夜。并著有《孝经经义》、《周易讲疏》、《孔子正言》、《春秋问答》等二百余卷。晚年又倾注大量精力研究佛学，著有《涅萃》、《大品》、《净名》、《三慧》等数百卷佛学著作，并主持编纂了长达六百卷的《通史》。他这样四次出家为僧的皇帝都看不上达摩，贫僧怎会放在心上？

若不是惠能这个异类，佛门早已步祖巫后尘，湮灭于典籍之中。同样不识字，却无言语上的障碍，新创宗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平易近人，善纳信众。

惠能圆寂后，座下弟子法海等人，将其平时言行编辑成册，名《六祖坛经》，这是中土第一部佛经。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说，遂破。

从这时起，禅宗其实已经从达摩的影子里走了出来，踏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万余字的《六祖坛经》通俗易懂，可抵佛经千百部。

自此，佛不可无禅。

而禅，如同隋代北周、唐代隋，随时都能取佛而代之。”

程伟笑道：“你老人家千求万求，总算梦想成真，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一定要把法藏法师看好。”

元始天尊微微颔首：“老道当然乐见其成，但对禅宗、佛门谁主灵山，真的一点都不敢兴趣。不论谁当家，化作之树若必成，老道一定会带他们一起走，包括帝君。”

程伟毫不在意，言之凿凿：“你老人家现在带他们走，我立刻把玄目留下，再不入时光。”

元始天尊自作承诺：“帝君有往来古今的神通在身，贫道难以把握。但帝君有亲有故，他们走不了。这三千五百年来，三界从未为难过帝君家人，若真有那么一天，请帝君不要再逃，陪老道一起上路，还天地一个清净。”

程伟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老人家命不久矣？”

元始天尊幽幽一叹：“具体怎么回事，老道也说不清楚，近些年，突生厌世感，觉得人生索然无味，或者……真是大限已到。”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程伟语带挚诚，“我愿配合你老人家送灵宝天尊、太上老君奔赴轮回，那些个弟子都不成器，一并带走，道行天尊留下，三清圣境以后就由妞妞、李青、李子代管。”

元始天尊不怒自威：“帝君当老道是在说笑？”

程伟没好气的道：“你老人家确实是在说笑，但我不是。苟活几千年，好意思拉我这而立之年的良家子弟去死！”

“而立之年？”元始天尊发须皆张，怒不可遏道，“从老师归虚，到王恭厂惊变，时间跨度长达三千五百年，帝君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这种糟老头子就是顽固不化！还好我有证据。”程伟笑道，“跟汤若望他们相处三年，可知公元何物？”

元始天尊道：“胡神生年为公元，天启六年是公元1626年。”

程伟将后世的手机、身份证等物放在条案上，任由元始天尊一一过手、过目，在其心神失守时，石破天惊的来了句：“我跟你老人家第一次相见，其实是在道祖收徒时，这些是妞妞的聘礼，快叫爹！”

是日凌晨，虞山地动，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男女裸聚，竞相告语，伴有天音不绝：“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