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汉军的东归路首先困于“他地道”风雪，三个时辰的连续行军，仅仅走了四十里，不断有将卒滑倒，有些再也没能站起来，戊校尉部是重灾区，共有将卒二十六人，已经倒下五人。

乔武本是敦煌郡、郡治敦煌县、县尉，酒泉太守段彭在交河分兵两千于范羌时，胳膊肘坚决内护，带着自家县尉东归，乔武和范羌挑起大梁。

最初的感动过后，乔武开始为两千汉军的未来担忧。雪比预期大，行军速度却不及预期，匈奴随时可能追来，最让人担心的是天气寒冷导致消耗过快，将士随身携带的二十斤干粮仅剩一半。据闻，已出现人相食的惨剧，发生在戊校尉部，耿恭有家、有业、有后台、有战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乔武鞭长莫及，佯装不知，只想把敦煌子弟完整的带回去。

“县尉！”亲从蹑手蹑脚的追来，神神秘秘的道，“又倒下一个，被人抱走了。”

尽管乔武已是第六次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腿不酸了，肚子不饿了，嘴里的“扎营”也咽了回去。

“乔县尉……歇歇！”范羌没让乔武心想事成，小跑上前，勾肩搭背道，“安得夫人在前面山谷等着，大家不用担心吃喝。”

乔武愣了愣，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半跪半蹲，吐了个昏天黑地，暗暗发狠：“老子就算是饿死，也不做禽兽不如的事。”

“我得去前面看着，省得大家哄抢，吓到那两个孩子。”范羌莫名其妙的远去。

“孩子？”乔武亦步亦趋，生怕两个孩子一不小心就掉进瓮里。

四百步外的一处拐角，纸箱成山，狭窄难行，神荼、郁垒凶神恶煞似的护住南北两端，中间是三个敞开的纸箱，奶糖、粉肠、方便面食。

张烨烨抓着奶糖往一一路过的汉军将卒手里塞，每人十颗，小大人般的叮嘱道：“不要抢，排好队，每个叔叔都有，外面的包装不能吃，但也不能扔，我们晚上还来，拿包装换吃的。”

汪直负责派发粉肠，程冲负责派发方便面食，最辛苦的则是神荼、郁垒，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示范如何吃喝。

范羌、乔武赶到时，秩序井然，前方是此起彼伏的赞美声，想要绕回去再领一次的将卒都在河沟里躺着。

“叔叔怎么能插队呢？”张烨烨腿短，且忙得不可开交，红扑扑的脸蛋满是汗水，头也不抬的道，“郁垒叔叔快把他们扔下去。”

“烨烨……是我。”范羌笑的和蔼可亲。

“哦……是范羌叔叔啊，这么大一个人，还没我懂事，郁垒叔叔快把他扔远点。”张烨烨奶声奶气的呵斥着。

“我是来……”范羌化作一声呼啸跌入雪沟。

乔武连忙后退数十步入列，接过熊孩子派发的奶糖塞进嘴里，一股醇香甜美在味蕾、心底绽放，人相食的念头瞬间无影无踪，他不禁在想，“或许……这一次的春风会由塞外吹进玉门关。”

玉门关是汉庭西大门，再向西去三千里，是绵延不断绝域巅峰，也是春秋末期山海界的曾经关口所在。

现如今，人间与山海界的物理衔接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处处都是漏洞的时光漩涡勾连两地。

程伟有意将鬼门关打造成人间与山海界唯一的通道，封堵、归流位于名山大川的时光漩涡，能否实现还是要看元始天尊等人的意向。

程伟认为，这种构想，肯定会引发元始天尊等人的共鸣，很可能一边说不要，一边拼命使眼色。

人性自私，一生都在追求鹤立鸡群，泯然于众，冠盖天下。

遍地无限可能的诸神时代，并不符合元始天尊等寥寥数人的实际利益。

世间若有神，而神若无所不能，那么……一位即够，多则无济于事。

道祖鸿钧正是这种理念的奉行者，化运之树更是将这种理念表现的淋漓尽致，但也激起众怒，最终落得身死道消。

元始天尊历经两千多年的蜕变，已不知不觉的走上道祖鸿钧旧路，理念近似，但无其锋芒，更懂妥协。扩一存十，罢黜千万，应为其愿。

鬼门关。

戊校尉部重伤将卒一一脱离险境，安然入睡。

程伟一心扑在全放新开辟的北门上，他甚至想让北门直通六道轮回台，界外一点的思路仍是其凭借。

程伟把山海界定义为四维之外，这个纬度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空间，或者说人间与山海界本就是同一世界的不同时段。

界外一点穿过五彩斑斓在地府频频闪落，既缺目标，也缺参照物，差之毫厘，缪之千里。

程伟为求稳妥，每每在界外一点落地的那一刻，总会将神荼扔过去，以此勘测误差、校正。

半天下来，神荼苦不堪言，有一次竟然落在了灵山大雷音寺之内，弥勒看他的眼神极其不善，大有“日后定让你这孽障生不如死”之意。好在夜色落幕时，两千东归汉军将士嗷嗷待哺，无休止的折腾得以暂停。

韩青、尔章昆等人耳濡目染之下、噤若寒蝉之际，终于接受疏勒城已成鬼门关的事实，远离北门，远离时不时递出残肢、碎肉让她们拿去埋葬的铁皮大辇。

郭姝、郭豆、郭蔻忙着照顾伤患，程伟站在北门外参悟半日所得，玄气、血雾、五彩斑斓、痴缠交错夺天地之辉，鬼门关似梦似幻，仿佛世外桃源，而非鬼蜮。

妞妞披着一身黄色罩衣静静的在远处观望，眸有炙热，亦有晶莹，还有一丝自惭形秽。

程伟忽然回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妞妞，用无数几何图形描绘出自己记忆中，那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并将其投入妞妞心湖：沼泽相遇，促有巢部开枝，别渡黄河南迁，翻山越岭，长途跋涉。雨则避，雪则驻。昼行，夜补。途添丁口，越双四季，天府开枝。继而东进，又一四季，落地生根。安居六载，诀于高原。绝域苦守十春秋，妞妞东进追思，再遇一男婴，又是数载艰辛，在漫天风雨中为幼儿撑出一块净土。幻生幻灭复又见，却逢鸿钧，缘悭一面，天人永隔。再回首时，七千春秋悠悠走过，物非人是。

“妞妞……”宛若初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一滴泪水在程伟眼底汇聚，自咫尺之外的妞妞眼中滑落。

“哞！”妞妞回以轻吟，泪如雨落，曾经的孩童已比肩日月，可令天地焕新、乾坤轮转，谁也不分不清，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缘分伊始。

“想了一整天，我还是想问，跟我走？”程伟轻轻捧着妞妞的脸，那两行泪珠化作两汪清泉，未受岁月侵袭，纯若初生。

妞妞眸露向往，却又坚定的摇了摇头。

“等他娶妻生子？”程伟早知答案。

妞妞无语哽咽，千言万语化作一默。

“嘭”的一声，无数几何图形幻灭，界外一点生成，化作时光投入妞妞心湖，涟漪阵阵，推窗，叩门，惊艳时光，温柔岁月，仿佛又回到垂髫稚童与初生牛犊相遇时。

“小人儿……”音若鹃啼，如孺如慕，如泣如诉。

两千汉军无惊无险的抵达柳中城，夜色落幕时，范羌口中的后王夫人依照约定前来，仍然是两面、两肠、十糖，还多了一小瓶酒，营地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但是，范羌转述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这是最后一餐……”

乔武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心若沧海一叶孤舟：“养肥了再杀！”

范羌自我检讨一番，暗叫晦气，撇了撇嘴道：“这是后王夫人为我们准备的最后一餐，剩下的路，要靠我们自己走……”

乔武立刻龙马精神：“快！快把草料截下！”

亲从连忙四处传令，一边从马口夺食，（麦、豆、草混合物）一边掘雪寻枯根，堵塞战马怨气。

尚有千里归途，不是雪海，就是漠海，人要吃饱，战马也不能饿着。

汉军士气一落千丈，若不是刀在腰、弩在背、矛在手，跟西域胡虏没什么两样。

乔武垂头丧气：“还以为能吃到玉门关。”

范羌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县尉若是吃胖两圈，敦煌太守怎么想？两千同袍若是都吃胖两圈，陛下会怎么想？莫不是已投了匈奴？”

乔武不以为然：“都已经这样了，两千张嘴，谁能堵得住？”

耿恭经半个多月行军，身体虽然虚弱，却不影响策马前行，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春暖花开时节，冰雪消融，剩下的一千多里地最少也要走二十五日，却只剩十日干粮，虽说不至于饿死，但到玉门关时，谁的妻儿能认出谁是谁？”

乔武想了想道：“校尉所言极是，剩下的这一段路无险可守，利于匈奴轻骑突袭，不可不防。”

耿恭虎目含泪：“陈都护、关校尉都在，何足惧哉！”

当夜，似有蹄声隆隆向北，踏在两千汉军将士的心坎上，半梦半醒之中，有军旗猎猎、有誓言当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千汉军三月十四日抵达玉门，中郎将郑众出塞十里相迎，戊校尉部将卒仅余十三人，身无长物，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他们带回了一个时代的希望，令汉民族挺直了脊梁。汉庭虽暂失西域，但虎威刚烈，獠牙坚利，班超及其同袍共计三十六人深陷西域，却无胡虏胆敢轻举妄动。

中郎将郑众亲为耿恭等十三将士洗沐，易衣冠。是夜，上疏少年天子刘炟：“恭以单兵守孤城，当匈奴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前后杀伤丑虏数百千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刘炟遂罢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耿恭拜骑都尉，掌监羽林骑。

同时诏班超还，由此造就了一场激荡千古的西域风云，赤胆丹心铸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