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仿佛戊校尉府二十六名将士的离愁别绪，天地虽广却无处安放，如影随形怎么都挥之不去。

夜色尚未褪尽，皑皑白雪节节登高。

苍翠、雄峻、荒凉，银装素裹，浑然一体，似麻似孝。

汉军行至山脚，耿恭面朝疏勒城缓缓跪倒，三拜九叩，一丝不苟，呜咽融雪为水，哀思无尽。

范羌、石修、张封、李亢、程冲……来援两千将士一一屈膝，泪别三尺黄土之下的同袍。

“走！”耿恭跪地垂头，两抔积雪擦去脸上泪痕。

来援主将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孤悬塞外，军情如火，一刻都耽搁不得。

耿恭昂首虎立那一刻，视线再度模糊，恍惚之间，他看见疏勒城头将士如云，刀枪如林，军旗猎猎，破雪劈风，“陈”、“关”屹立。

“啊！”

“城里还有人。”

“不是人……是……”

惊讶、哀呼四起，各人所见不同。

“兔崽子们！”范羌看见已然尽数战没的戊校尉亲从。

“江贵……”程冲看见曾经明争暗斗的左曲军候江贵。

“都护……关校尉……”耿恭看见破败军旗下昂首屹立的西域都护陈睦、已校尉关宠。

“死不瞑目……吾等之过。”石修看见亲手埋下的同袍重又在城头翘首以盼，这一刻援军已至，夙愿近在眼前，咫尺却成天涯。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一城思念，焕以形现。

“走！”疏勒城头的陈睦发须皆张、呲牙怒吼，山川同悲。

“走！”已校尉关宠声嘶力竭。

“走！”西域都护府、戊校尉部、已校尉部将士齐聚疏勒城，执戈振臂高呼，天地万物唱和，“走！”

“走！”耿恭哭的不成人形，佝偻着身躯爬上陌生的战马，顶着苍苍白发，挽缰扬鞭向南。

两千将士抹泪拔营，踏上缺衣少粮、四面皆敌的归途，不论结局如何，这一刻……他们无怨无悔，曾经的心不甘、情不愿悄然化为与有荣焉。

泪经之处，雪流成河。

人人心中都有一道经久不绝的执念激荡：我们一定回来！

疏勒城正北十里之外，沟谷之内。

三千匈奴精锐整军待发，三千车师、焉耆、龟兹从兵鞍前马后。

匈奴战前，必问卜于巫。

主将胸有成竹的问：“可战否？”

卜也思双手合十，置甲板于掌心，裹以五铢钱，轻摇数下，甲板碎成千万，化作尘去。

匈奴主将目瞪口呆，怀抱一丝侥幸再问：“碎碎平安？”

卜也思怒目圆瞪：“谁说了算？”

匈奴主将吞了吞口水：“占卜事，一切依巫。”

卜也思冷冷的道：“大凶！宜守！”

匈奴主将犹豫不决：“汉军缺衣少食，两千疲劳兵而已，我部若畏惧不前，王怎么向单于交待？”

卜也思笑了笑：“试试吧，万一成了呢？”

匈奴主将抱拳道：“请巫放心，我会谨慎行事，宁停千刻，不抢半步。”

卜也思幽幽一叹：“但愿如此，千万切记，不可肆意妄为。”

雪深风大，匈奴大军弃辎重，轻骑快进，十里路程刚刚过半，一队探马便仓皇而归，报曰：“两里之外，铁城挡道，单兵难进，需绕行十里。”

匈奴主将大吃一惊，前方谷道宽三十丈，一夜铸城，至少需要十万人，整个西域都聚不齐这等军容。若不是一队探马十骑俱回，他已斩卒立威。

匈奴主将策马疾驰，一刻钟后抵达谷道入口，这才明白卜也思嘴里的大凶是何样貌。

一座铁城横亘山谷东西、绝南北通途，黝黑深邃，寂寂无声，城门洞开，待客之心昭然若揭。

匈奴主将一悟再悟：不对！此城无门！好像在哪见过。

他略一沉吟，问左右从事：“城门上可是汉字？”

左从事咬牙道：“启禀都尉，确实是汉字，名鬼门关。”

右从事不以为然：“故弄玄虚，空城计也。”

一夜之间多出一座城池，有这样的故弄玄虚？有这样的空城计？

“啪啪啪！”匈奴主将劈头盖脸的朝右从事挥鞭，末了道，“许你将功赎罪，入城探探虚实。”

右从事狼狈向前，弓在手，箭在弦。

匈奴主将不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拽什么词，有本事别拿弓箭。”

左从事心有戚戚，忐忑再言：“启禀都尉，此城过于眼熟，很像……很像疏勒城。”

“难怪！”匈奴主将重重的叹了口气，诸事不利，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攻城年年有，遇见鬼门关恐怕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众人心念百转千回之间，右从事已至门洞前，十骑探马在周边游荡为其壮胆，他煞有其事的问了句：“有人在吗？”

匈奴主将远远喝道：“滚进去！”

右从事策马引弓步入城门，边走边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门洞尽，声亦消。

一人一马悄然而没。

黑黝黝的城池，静静矗立，让人毛骨悚然。

久久无声，匈奴主将淡淡吩咐左右：“命车师、焉耆、龟兹各遣骑卒五十，进城再探。”

亲从离队传令时，门洞突然有了动静，滴答滴答的马蹄声，像是踩在人心上。

右从事兴高采烈的扬鞭道：“启禀都尉，空城一座，里面没人，布局有点像疏……”

“止步！”匈奴主将横眉怒喝，挥了挥手，五十余名亲从纷纷挽弓，箭头指向刚出门洞的右从事，手剧烈的颤抖着，似不忍，又似恐惧。

右从事勒马负弓于背，声声叫屈：“里面真的没人啊……”

“闭嘴！”匈奴主将歇斯底里的吼道，“看看你自己！”

岁月无情、无形又无声，年年递减，年年叠加。

虽然世间常有度日如年一说，但从未像此时这般显露过真迹，一呼一吸之间，匆匆流过。黑发渐斑，沟壑渐深，目渐浑浊，肤渐松弛，声渐苍老，体渐佝偻。

“救命啊！”右从事策马狂奔，两眼焦点所在正是一脸惶恐的匈奴主将，“都尉大人救……”

利箭尚未离弦，右从事惨呼便戛然而止，双臂化作白骨脱落，头颅、颈骨、肩胛……在战马的惯性冲击之下，飞洒一地。

匈奴惊退，其主将登附近峰顶远眺疏勒，山依然在，城却已不翼而飞。

推城而行？拔城而起？

匈奴主力连忙退回务涂谷，却严令车师后部、焉耆、龟兹三国从卒自东西两侧绕击汉军，斩首一级，奖战马三匹。

“他地道”雪深路险，马易失蹄，大部分地段都需步行，惟有伤重残疾的十余名戊校尉部将卒一直由两三人护着，紧咬牙关在马背上颠簸。

范羌北上疏勒来援时冲在最前，撤离时当仁不让的殿后，皑皑白雪已被前行将士踏实，反而不用担心踏空，他背着行裹频频回顾，仿佛仍能看见在疏勒城头挥手告别的同袍。

“不错！”一只宽大的手掌狠狠拍在范羌肩上，七尺彪形大汉自来熟，紧紧搂着范羌不放，“心诚则灵啊，这么多年能把老子当成祖宗伺候的，只有你一个。”

范羌扭头一看，来人丑的惊天动地，臂如钢钳，目若虎豹，腮胡似铁，军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物？

彪形大汉歪了歪嘴：“半夜跑来拜老子，还背着老子的骨灰到处跑，这就不认识了？”

范羌连忙把装着城门木屑的行囊扔进山谷，色厉内茬道：“别乱来……我要叫人了！”

彪形大汉呲牙：“叶公好龙？你家神仙老爷不认识了？”

“神……神仙老爷？”范羌语无伦次道，“你你……你是门……”

“哐当！”一根钢鞭抽在彪形大汉脸上，火花四溅，另一身形相仿的男子疾步向前，头也不回的道，“别耽误正事，王柱已经昏厥了，快送到大人那边去。”

“王柱？”范羌连忙追了上去，王柱是戊校尉部幸存的二十六名将士之一。

八百步外，耿恭、石修、张封、程冲等人围成一团抹泪，一十六七岁的少年静静躺在李亢怀里。

郁垒大大咧咧的挤了进去，从少年怀里掏出一枚徽章扔给耿恭，丢下一句“他已经死了”便抱着少年飞奔，瞬间无影无踪。

神荼接踵而至，毫无悲戚之色，笑眯眯的安抚众人：“诸位放一万个心，我家大人出手，王柱能在另外一个时代好好活着，两千将士的一路吃喝也由我家大人供给，一直到玉门关。”

山海界，玉清圣境。

玉虚宫内咆哮连连，元始天尊座下弟子一退再退，避至上清圣境。

太上老君彻底撕破脸皮：“师兄承继道统，为什么要容玄始肆虐？阿水的恩情，在老师归虚那天，就已经还清了！”

三清齐聚。

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始终保持沉默。

太上老君发须皆张，再无一丝慈祥，一连串的发泄之后，吓退了三清坐下弟子及元始分身，咆哮仍在继续：“今日尚有山海界安身，玄始若得寸进尺，他日三界还能往哪里退？”

仍然无人回应，仿佛一出独角戏。

太上老君怒极反笑：“两位师兄是想分家吗？改日……”

灵宝天尊迫不及待的道：“这样也好，师弟能走的更远。”

太上老君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试图从幻境中情醒：“灵宝师兄同意分家？”

灵宝天尊淡淡的道：“两千年来，师弟的心思一直放在人间，以一己之力促道统兴旺，玉清、上清坐享其成，受之有愧。”

太上老君直视元始天尊，一字一顿道：“元始师兄也是这个意思？”

元始天尊幽幽一叹：“若师弟坚持，我与灵宝愿意成全。”

“哈哈哈……”太上老君愈发癫狂，笑得热泪飞洒，“原来两位师兄早有此意，就等我说出口。”

灵宝天尊不动声色道：“分家一说，源于师弟心、口，在此之前，我没有这种想法。”

“灵宝师兄宁可受玄始挑拨，也不愿相信七千年的骨肉亲情。”太上老君泪流满面，“我研习化运之树已近三千年，何时对两位师兄动过心思？”

灵宝天尊沉默许久，苦笑摇头：“我是一点都没感觉到，元始师兄可能知道点，但从来没提起过。以老师之能，修习化运之术，尚不能善终，师弟难道没想过如何收场？”

太上老君再度满脸狰狞：“灵宝师兄的担忧毫无道理，后土娘娘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灵宝天尊黯然神伤：“师弟不觉得自己有错？若不是师弟对那孩子动了妄心，两位娘娘怎会越过岁月前行？玄始失忆，本是一劳永逸之时机，偏偏惹来了两位娘娘，以至于功亏一篑。”

“时机？整整七个月，两百多天，不够两位师兄一展心中谋略？”太上老君冷笑，“两位师兄的时机要千年之久，谁都给不起！”

元始天尊似笑非笑：“后土娘娘断化运之树根基时，师弟为什么不反抗？”

太上老君讥讽道：“元始师兄恰恰不在，我没把握。”

元始天尊不以为忤：“七个月来，师弟一直有暇，为什么不去找玄始了接恩怨？”

“元始师兄想说什么？”太上老君避而不答，“这些年来，太清门下流的血不够多？”

“玉清弟子人人尽力，道门也没亏待过他们。若有，请师弟指出来，玉清圣境从此划至太清门下。”元始天尊微微颔首道，“两位娘娘在绝域高原徘徊一个月方去，为什么？谁不明白现如今这个时间段是节点？牢牢占据着承上启下之位。两位娘娘归虚，我们师兄弟三人曾共同见证。疏勒往事对她们来说，已经发生过，去与不去有什么区别？这个节点的往事若是更改，且不可逆，两位娘娘会不会就此留在这个时代？我没那个本事阻止，师弟能？”

“她们能来，老师不能来？”太上老君笑了。

“两位娘娘手里握有盘古大神的双眼，老师有什么？”话到这里，元始天尊心中徒然一动已有所悟，眸中似有星辰幻灭、缘起缘生，语若寒冰，“除非师弟舍身化树为标，迎老师下降。”

太上老君汗流浃背，仓皇否认，“绝对不会！化运之树并无下降之能。”

“师弟不要紧张，老师能回来是好事，这副重担我已经挑不动了。”元始天尊敛去眼中神光，和和气气地问，“研习化运之树应该是两个人，他（她）是谁？”

“两个人？”太上老君微微一惊，有些茫然的摇了头。

“师弟太累了，好好休养，人间的事以后交由灵宝负责。”元始天尊神情肃穆，不容置疑，却也将分家一事悄然带过。

“一切由师兄做主。”太上老君木然呆立。

“阿水若有错，可责可罚，但不可辱，再有下次，师弟不用回太清圣境了，自立门户吧。”元始天尊挥了挥手。

太上老君落寞而去，本为理念之争，却因一句“老师不能来？”，瞬间转成生死之争。

灵宝天尊心有不忍：“是不是有点过了？”

元始天尊轻轻叹道：“师弟还不明白吗？不论是谁研习化运之树，师弟都是一道迈不过的坎，那个孩子无法替代师弟之功效。”

“不可能！不可能！老师当初研习化运之树，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迹……”灵宝天尊忽然愣在原地，半晌才道，“师兄是说……”

“心中有数即可。”元始天尊无奈道，“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根本分不出对错，老君所研习的化运之树很可能只是一副药引。”

“药引？”灵宝天尊又是一阵心悸。

“就像困锁玄始的道果机轮。”元始天尊说。

“谁是药方？”灵宝天尊还是有些不知所以，既然无法理解，索性直指问题核心。

“可能是我，可能是老君，还可能是通天，小师妹也有可能……”元始天尊欲言又止，“有老君今日一席话，东皇的生死恐怕也在两可之间。”

“东皇明明……”灵宝天尊愈加烦躁。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大道总在一线之间。想当初，老师、女娲娘娘、后土娘娘合力诛盘古，亦未尽全功，世事啊……从无绝对。”元始天尊苦笑。

“假如我是老师的一线生机，药方就是师兄、老君、通天、东皇、小师妹……”灵宝天尊不寒而栗。

“这些事暂且瞒着老君，太清门下有点问题，我还没弄清楚，要等阿水回来。”元始天尊温温柔柔的笑了，又想起相遇的那刻。

程伟拔城造关，往昔疏勒成就今日鬼门。

妞妞、张烨烨、汪直、郭姝等人已由天上北麓东段移居鬼门关，横跨阴阳的小城，冒出久违的炊烟。

鬼门关多了一道北门，直通山海界。南北两门之间的房屋已被推平，中间停着五辆铁皮大辇，灯火通明。

程伟推开辇门，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辆医疗车，急救器械齐全，药物齐全，二十七位同袍、包括在东归途中昏厥的王柱都挺了过来，生命体征平稳。

郭姝、郭豆、郭蔻依次下车，先帮程伟脱去防护服，然后才轮到彼此。

张烨烨蹦蹦跳跳的跑来，小脸满是关切：“叔叔们都还好吧！”

程伟默默点头，连续忙碌十二个小时，浑身疲惫，说话都嫌累。

“真的？”张烨烨咬着手指，“佳佳阿姨不在哦，舅舅不是只会生孩子吗？”

神荼归来时，脸上乐开了花，满城都是张烨烨的抽泣声，恶人自有恶人磨。但他带回一个不该带回的人，幸灾乐祸没能安全着陆，眼前一闪，便飞向博格达峰。

程冲抱着郭姝小腿嚎啕大哭：“阿母，不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