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皇城东北，司礼监。

朱明不同于赵宋，两者意识形态截然相反，想要自由自在、无声无息的融入京师根本不可能。

程伟的目光放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身上，以犯官家属之身入宫为奴，位高权重，牵挂少，无后顾之忧。

内书堂位于司礼监第一层大门稍南，有门联一对。

上联：学未到孔孟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

下联：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内书堂读书始于明宣宗朱瞻基宣德年间，是朱元璋罢相去省之后的必然产物，以翰林院、詹事府、秘阁词臣任师，奉旨收读十岁左右的宦官，学《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千家诗》、《孝经》、《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令》、练字等等，或是有针对性的学习，譬如对朝臣奏章进行票拟训练、对阁臣的票拟进行批红训练。

成祖朱棣即位后，为了更好地强化皇权、减轻政务负担，挑选七名翰林官入职文渊阁参与机务。

因文渊阁在内廷，又称内阁。

内阁成员俗称阁臣，或称殿阁大学士，掌献替可否、奉陈规悔、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有了几分宰相的味道。

“票拟”是内阁最重要的权力，是指内阁先对各部奏章先提出初步意见，再交给皇帝“批红”付诸实施，直至宣德年间才约定俗成，并逐步确立首辅负责制，已有九分宰相的味道。

皇帝不可能时时盯着内阁，司礼监随即崛起，司礼监掌印手握“批红”权，相比内阁首辅，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者筹划，后者拍板，互相牵制，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司礼监初掌冠婚丧祭礼仪、制帛与御前勘合、赏赐笔墨书画、并长随当差内使等人出门马牌等事，以及督光禄司供应诸筵宴之事。

“批红”权在握之后，二十四衙门的主要权力逐步集中到司礼监手中，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皆属司礼监职权范畴。

一个以掌印、秉笔太监为首脑，与各个内阁部院相对应的庞大官僚机构诞生了，代皇帝批红、行权。

丑时末。

紫禁城外东北角，内府承运库与乾清宫隔护城河相望，此库是掌印、佥书、掌写字诸人所住之署。

怀恩突然从梦中惊坐而起，满头大汗。

十一二岁的小太监赤脚掀开帷幔，轻声问：“老祖宗？要不要掌灯？”

“我没事，噩梦了。”怀恩摆了摆手，“什么时候了？”

“辰时末。”小太监道。

“再去躺一会儿，别着凉。”怀恩说。

小太监悄无声息的放下帷幔，重新回到耳房，卧床却不敢闭眼。

怀恩蒙上被子自言自语：“只是梦！”

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在里面，“可能吗？老子口水都说干了！”

怀恩起身披衣，双眼精光爆射，试图在一片乌黑中找出端倪。

那道声音又一次在怀恩耳内响起，“老子是东方鬼帝。”

怀恩不慌不忙道：“范楚掌灯。”

小太监捧着蜡烛放在安卓上：“奴婢伺候老祖宗更衣？”

怀恩笑道：“再去睡一会，我不叫你，不要进来。”

小太监躬身告退。

帷幔上生出一张凶神恶煞似的脸，聚音成线：“借怀恩大人外宅暂住些时日。”

怀恩皱眉不语，心下自思道：“魑魅魍魉惊出，世道要乱了？”

那张凶神恶煞似的脸极不耐烦道：“怀恩大人是想我们住进紫禁城？”

怀恩肃穆道：“神主意欲何为？”

那张凶神恶煞似的脸又道：“若有歹心会提前商量？借怀恩大人外宅暂住些时日。”

怀恩吞了吞口水，问：“神主所为何来？”

“听不懂人话？”凶神恶煞似的脸慢慢变淡，气急败坏道，“老子去住乾清宫了，小皇帝问起来，怀恩大人……哼哼！”

“神荼？”就在这时，一声诧异似惊雷般在两人耳内炸响。朱明皇宫内神祠众多，以真武庙为最，自从朱棣夺鼎建都北京，二十四衙门及其分署的所在地皆奉真武大帝，有钱的建庙，没钱的请神像。

“真武帝君？”神荼眉开眼笑道，“我家大人也在，若有闲暇，请入京一会。”

“善。”真武大帝神念随即隐去。

怀恩连忙道：“请神主稍安勿躁，容老朽天亮后先送家人去京郊田庄安置。”

神荼得寸进尺：“多备几副牙牌。”

怀恩眉头一皱，应声看向帷幔时，凶神恶煞似的脸已无影无踪，他幽幽一叹：“冬还未过，秋便又来。要什么牙牌？无名白还不是一样没人管？”

无名白是指私白者，即不为宫廷所用的浄身男子。大多是挥刀自残或是家人所腐，要么投入王府或权贵势要之家充役，要么在京城各寺院浴池专为太监搓澡，要么沦为乞丐在京师附近强行乞讨，甚至聚众打劫。

自宫者往往是走投无路，悍不惧死，太过严厉又会激起皇宫内数万宦官兔死狐悲之心，官府对此束手无策。

虽然早在仁宗朱高炽时期就已下诏“自宫者以不孝论”，但仍屡禁不止，私白者甚至会因为官府的整治而串联上街。

拿成化年间来说，《宪宗实录》记载：六年二月，有自宫求进者共二百余人，十三年自宫以求进者积九百余人，二十三年甚至有三千余人上街请愿求职入宫。

怪只怪朱明核心区域太过耀眼，飞蛾扑火者前赴后继。

即便是太祖朱元璋曾立铁牌“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亦不能改自宦官政治贯穿朱明始终的事实。

建文帝朱允炆登基三个月后，一诏乱天下“周王橚有罪，废为庶人，徙云南”。

成祖朱棣笑到最后，但得位不正，既不合情，也不合法，执政初期急需忠诚，宦官走上历史前台，牵制汹涌民意和士大夫。

“立东厂于东安门北，令嬖暱者提督之，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

永乐盛世之后，天下目光俱在那块方寸之地。

环绕紫禁城东、北、西三面的皇城内，十二监、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宦官官署及厂库星罗棋布，是宦官的工作场所，亦是宦官的生活所在，还有神祠等精神寄托。

既为朱明京师内城、又为紫禁城外城，应有尽有，形成一套独立的供应体系，维持着朱明帝国中枢的正常运转。

上至皇帝及妃嫔的衣裳缝纫、膳食烹饪，中至皇宫建筑营造、家具日用品的制造、皇帝外出的车马仪仗、卤簿大驾等，下至杂剧百戏等日娱及柴火、夜香采集等，甚至连兵器的制造、布匹的织染、无家宫人的丧葬也在其中。

经过百年发展，数万宦官环绕朱明天子而生，涉及朱明方方面面，能进入紫禁城的却少之又少，不到十分之一，两千人左右。而这两千人大部分都只是白日劳作，必须在入夜宫门落锁前离开紫禁城。

司礼监掌印、秉笔在养性殿轮值内宿，其余宦官则在皇帝入睡后关闭殿门，返回殿外廊下直房歇息。

文书房是皇宫和紫禁城的关节处，掌收通政司每日封进本章，并汇集京官及各藩所上封本。在外之阁票、在内之搭票、一切旨意、圣谕、御札都在此落底簿发行。是朱明皇帝耳目，亦是朱明皇帝金口。

文书房位于东小门养性殿，正对着护城河东面的内府承运库，那里既是朱明国库，也是掌印、佥书、掌写字诸人住署。

文书房南边是司礼监管掌处直房，再南是南司房，是监官典簿太监的直房。紫禁城四面直房各有侧重，衣食住行，随传随到。

帝心之内，中枢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