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亿拍案而起，脸上有怒，眼中有火，嘴角挂满嘲讽，似一支青莲遗世独立。

在众人眼里，拍案者脚步轻浮、举止放肆，即便是盘坐在地，仍不免东倒西歪，说是烂醉如泥也不为过，除去与程伟结伴而来，并无任何特殊此处。

有人小声提醒，“是翰林学士杨亿。”

自以为清者只有寥寥数人，程伟、相柳、大小白泽、弥勒、灵宝天尊，心中思量却各有不同，要么是蛮不在乎，要么是装作蛮不在乎。

紫微大帝皱眉，“诸位道友在此处聚首，为的是三界两地千年计，理应心存敬畏，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放肆拍案更是大不敬之行，若是人人效仿，天庭威严何在？”

“拍蚊子不可以？”程伟冲着灵宝天尊点点头，“诸位继续。”

“大和尚说两句。”灵宝天尊有苦难言，不动声色地把包袱扔给弥勒，杨亿的来历太过诡异，他需要时间计较其中得失。

“金神先请。”弥勒脸上笑的十分灿烂，肚子里却满是苦水，他只是想让杨亿和程伟碰一碰，没想到两人会结伴而来，更没想到杨亿会拍桌子反对灵宝天尊所提，就算神性未曾觉醒也不至于如此蒙昧？难道……元始天尊大中祥符元年亲临东京城时，并未点醒其化身？

杨亿一动不动地盯着弥勒，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暗自悔恨，“相国寺何时成了淫祠？从哪来的这么多牛鬼蛇神？枉我一直把他当作知己，一世英名，今朝散尽！”

“如此盛事，玉帝怎能不至？大家等一等。”蓐收起初并未把杨亿放在眼里，灵宝天尊、弥勒含糊不清地表态之后，他才发现事有蹊跷，连看带蒙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三位至尊皆对杨亿避而不谈，神异、神祇后知后觉，虽然其中不明究里，避凶趋吉却是天生就会。

紫微大帝讪讪一笑，朝着杨亿拱了拱手，想要揭过先前所言。

杨亿不屑地哼了一声，根本没有还礼的意思，他这种怼了皇帝、怼宰执的人，当然不会把下九流放在眼里，正在琢磨弹劾孙仅的奏疏该怎么写。

一时之间，谁都不愿再开口，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人人心中都有顾忌。明明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怎么会突然失控？不是说……天庭只是三界印鉴吗？看起来不太像，该争的，还是还要争一争。

勾陈大帝失魂落魄，本能独镇天庭一方，却先遭酆都大帝扯后腿，后又被杨亿搅了提名，连个打抱不平的人都没有，仿佛他德不配位。

纷纷扰扰之际，程伟找上弥勒致谢，“故友今日得以重逢，全赖大和尚指路。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家外墙有点脏，劳烦两位胁侍清理干净。”

弥勒不落痕迹的应下，“相国寺藏污纳垢，贫僧早有打扫之心，文殊、普贤正好无所事事，一定让帝君满意。”

灵宝天尊暗骂两个猪队友，杨亿明明也是来自后世，偏偏要甩给当世元始背，这样误会下去，肯定会出大乱子。

蓐收则是心凉，程伟、弥勒、灵宝天尊的异样，足以说明彼此之间已默契，而神界对此一无所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他与玄冥轻语几句，两人各遣一人出法堂远去。

有些人处事有余，应变不足，灵宝天尊恰刚好印证了这句话，可能是被元始天尊压制太久，他一味求稳，不敢强推勾陈任命，只能退而求之，把目光转向天庭中高层的册立。

人间之外，边疆四分，东南西北，东又为海，再划两界，东海、南海，此为五方。

自商周封神、嬴荡灭周、两次神战之后，有些神异不愿屈居人下，主动退至神州界外，据五方之地发展壮大。

久而久之，她们形成一套相对稳定的体系，游离于神、道、佛三界之外。

元始天尊等人也不是吃素的，通过拔高、分化等手段不断侵蚀，已是瓜熟蒂落时。

南海作为补偿、提前许给了白衣，修补道佛两界因燃灯一事出现的裂痕。

灵宝天尊心中天人交战一番，决定拿东海作为突破口，“东华帝君仙去已久，东海不可无主，广成子久奉师长……”

“砰！”的一声，杨亿再次拍案，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自诩为大宋文人魁首的他，怎能容忍痴妄横行？“你……”

“酒！”程伟对着杨亿做了个口型，无声而言。

杨亿顿时偃旗息鼓，他只是清高，并不傻，眼前这些人不是满脸横肉，就是满脸麻木，明显不是什么好鸟，交给开封府衙役处置更为妥当。

灵宝天尊狠狠地瞪了弥勒一眼，再度改口，“玉帝年幼，启蒙在即，南华真人、冲虚真人可为帝师，授文。请金神、弥勒两位道友再择四人授艺，五岳山……”

“砰！”的一声，杨亿又一次拍案，脸上青筋直冒，掏出袖中笏板砸向灵宝天尊。

“酸儒！”灵宝天尊接住笏板，轻轻一握，檀木成白玉，突兀地出现在杨亿身前案桌上，“请学士笑纳。”

杨亿大怒，一边把笏板插进腰带，一边面红耳赤的掀桌子。

程伟连忙道，“学士有什么话直说，不要动手，小心伤着腰。”

“小郎君过来搭把手。”杨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还想拿障眼法糊弄人，有本事……把这张桌子变成玉，我杨大年为他立书作传！”

灵宝天尊既不愿跟杨亿较真，又不能如其所愿，只能拂袖而去。

神异、神祇哄堂大笑，若有点石成金术，哪有人间凄惨事？

这一次，蓐收未动，弥勒未动，玄冥也未动，三人聚首，互通有无，勾陈、紫微……等寥寥数人跟随灵宝天尊脚步。

酆都大帝也留了下来，深情凝望杨亿，心道，“莫非……是我爹轮回转世？”

再为人父的杨亿正拉着程伟大倒苦水，“这就是陛下尊道崇佛的恶果，区区下九流出手就是上好和田玉，从哪来的？不外乎民脂民膏！”

程伟不住口地赞道，“学士铁骨铮铮，宵小闻风而退。”

杨亿挥舞着白玉笏板，摇了摇头，“我得去开封府走一趟，让孙仅过来拿人，不说流放五百里，只要能把这些个野僧野道送去清淤，也算功德无量。”

程伟劝道，“这事留着下午办，学士三拍案，牛鬼蛇神散，中午必须一醉方休。”

杨亿半信半疑，“小郎君跟这事也有牵连？”

程伟不答反问，“学士是怎么来的？”

杨亿苦笑，“欲盖弥彰，有点借刀杀人的味道。”

程伟意味深长地道，“希望学士记住……”

“舅舅！”张烨烨赤脚跑进法堂，肥腻腻的小短腿一步三颤，带着满身汗渍扑进程伟怀里，乌溜溜的黑眼珠频频闪烁，奶声奶气地打着小报告，“有个怪叔叔想我教读书。”

“陪玩可以，读书得再过两年。”程伟拍了拍张烨烨的屁股，“这个是杨叔叔。”

“杨叔叔。”张烨烨立刻生龙活虎，还在程伟脸上吧唧好几下，对再过两年这个答案很是满意。

“叫什么名字？”杨亿笑着问。

“烨烨。”张烨烨看着杨亿手中的白玉笏板又加了一句，“我是玉帝。”

发于已心是童言无忌的另外一层意思，杨亿会怀疑程伟另有所图，却绝不会怀疑孩童所言，“几岁了？”

“两岁。”张烨烨转身欲走。

杨亿心中一动，拉着张烨烨的胳膊问，“进过皇城吗？我带你去见陛下。”

张烨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双手捂裆远去，“叔叔坏蛋！”

杨亿莞尔一笑，心似明镜，扭头看着程伟，已是满脸肃穆，“孩子姓张？陛下三年前曾经降诏：天帝加圣号‘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是专为他准备的？”

程伟避重就轻，“可怜天下父母心，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玉皇大帝。我相信，学士幼年也是这样，学士对自己的子孙还是抱着同一种期待。与其说陛下敕封天帝，不如说是敕封子孙，那是每个人心中最珍贵、最尊崇的一处柔软。”

杨亿想了想道，“父母呢？”

程伟又道，“先做子女，再做父母，每个人都是这样，当然了，把父母当成玉皇大帝也没错，一样当之无愧。”

杨亿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样的事实的确存在，炎黄子孙数千年来，一直把覆宗绝嗣、数典忘祖置于国法、清规、戒律、教条之上。

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也是不争事实。

而不孝有三，又以无后为大，玉帝是谁，不言而喻。

杨亿步出法堂，静静地看着青烟袅袅，许久之后，发出一声长叹，“小郎君这次多出几分疏离，又是为何？”

程伟笑道，“成天替子孙操心，对学士的仰慕之情难免会淡几分，今日宴席补上。”

两人结伴而行，顺着人潮，随波逐流，只谈趣事心境，不论家国是非。

正午时分，程伟以自己年老体衰、妻娇妾美为由，把宴席摆在了玉林禅院门房。

杨亿连前门都进不去，差点气歪了嘴，好在程家女眷一一现身作陪，才压下掀桌而去的心思。

酒过三巡，程伟借着些许醉意感叹人生如梦。

杨亿微醺，眸若星辰，舌璨如莲，“三十六年似一梦，众人皆醉我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