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雪落,天寒,地冻。
风呼啸,这杨柳摇摆,似月光下的魑魅魍魉,乌鸦似江河翻腾,它们在茫茫天地中翱翔,犹如漆黑精灵。
楚京墨离营火最近,却迟迟未睡,他双手枕在头下,无聊地数着空中乌鸦。
三千乌鸦过,这才让林中仅留风雪声,楚京墨侧过身,他抖抖皮衣上的积雪,看向林外。
海相平跪了半日,鹅毛般的雪片将他庞大身躯淹没,忽而他有了动静,掸落肩膀上的白雪,海相平双手抱起僵硬发白的尸体,踉踉跄跄行入密林。
月光下,海相平徒手,挖着又硬又冷的地面,他将三具尸体下葬,用短刃削下一块树木,不知三人的名字,海相平就刻下一个‘坟’字,将木块插入土中。
这一切都被风雪声淹没,他未吵醒任何人,只有楚京墨看到。
海相平小心翼翼走到火堆旁,席地而坐,伸出双手尽力贴向蹿腾的火焰。
楚京墨看到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泥土,甚至指甲盖都劈了数枚,但这家伙,却未喊声疼,也未及时包扎,这种勇猛无双,却有些死脑筋的,世间应独此一人。
烤了半晌火,海相平挪到一旁,用白雪搓了搓手,洗下手上污垢,应是渴了,便抓起雪来,吃了一大口,随后拎起游龙方天戟,要去巡夜。
楚京墨轻声叫道:“海相平。”
海相平循声瞧去,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但他很快调整了脸色,回道:“少主,何事?”
“你只忠于我父亲吗?”
海相平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点头:“是。”
楚京墨追问:“那有一日我父亲死了呢?你是不是要忠于我?”
海相平摇了摇头,他持戟跨过众人,嘴中呢喃:“陪葬。”
“唉。”
楚京墨又躺会干草堆中,用皮衣裹紧身子,不让一点寒风钻入,他心中五味杂陈,又喜又悲。
这海相平,勇猛可当温侯奉先,但他没有那三番易主的想法,虽是瞎了这威武飞将,但不落入他人之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京墨听着阿常的鼾声,又看着山林染在冰天雪地里,也要保持优雅睡姿,不禁心中感慨。
“太子有‘白马花枪’舒景淮;虎湘王有‘湘南猛虎’姜田玉;陈昭霖有亲信子弟万余,自己呢?除了有个爹,剩不下什么,这海相平终归是楚淮的人,视自己为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若是有一人楚淮死了,那他怎么坐稳三雅祠祠主之位?靠暗门和这个九岁阿常?那不太现实,如今能做的,便只有暗中苦学武艺……”
楚京墨沉沉呼出浓白哈气,靠着营火睡了过去。
“起!”
第二日,雪停之时,海相平掸落马鞍上的积雪,骑甲马走上官道,暴喝一声,将还在熟睡的众人惊醒。
寒雪十狼骑纪律严明,他们没有丁点犹豫,立刻拾起阔刀,收拾行囊,踩灭营火以白雪覆盖,后退行进埋没脚印,如在西域作战时一个模样。
楚京墨极不情愿地从温暖皮衣中钻出,他看看依旧藏在干草中的山林染与阿常,睡眼惺忪都未来得及揉,两脚将二人踢醒:“别睡了,走了走了。”
然后楚京墨拖拉着脚步,将皮衣草草塞入布袋,坐上马鞍身子向前一扬,居然趴在马背上睡了起来。
海相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厌恶,他摇摇头,抓着缰绳,令甲马慢慢悠悠前行。
山林染后背还坐着阿常,他也是没睡醒的模样,两人同时打着哈欠,又同时前后左右摇摆,看起来十分滑稽。
午时,终于出了密林,来到一小镇中,楚京墨立刻找了家客栈,吃了油腻便上楼补觉,下午再行时,他坐在马鞍上连连干呕,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地一声喷出积食。
“唉,楚祠主英明神武,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海相平并未言,单看他嫌弃的眼神,便能知晓其中深意。
呕了一阵,终于把那积食吐光,头昏脑胀的他连声说不能再走,又跑回客栈睡去,直到子夜,他睡了个精神抖擞,去了阿常屋中教他赌骰技艺。
海相平真是对这个楚京墨失望透顶,没有一点武功,整日吃喝玩乐,早晚有一天三雅祠会折在他的手里,现在只能祈祷楚祠主能让楚紫苏登上祠主之位。
第二日,海相平又是起了个大早,凶猛敲打楚京墨房门,却再大的声音都不能吵醒这个小王八蛋。
众人在楼下点了吃食,足足吃到中午,才等来了楚京墨开门,他顶着两个熊猫眼,伸着懒腰道:“你们起的这么早啊……”
海相平气的呲牙咧嘴,这王八蛋若是在军营这种作派,早就被他一刀斩了!但奈何是少主,海相平只得道:“少主,可否赶路?”
“着什么急?等我把早饭吃了。”
楚京墨又吃了半个时辰,还喝了两坛醉人香,这才满足地骑上甲马,慢慢悠悠奔赴顺京城。
几十里路,足足走了两日才到,海相平犹如遭了奇耻大辱,一路不言不语,楚京墨不以为然,他印象中的海相平,不就是个哑巴模样吗?
终于到了顺京城,海相平如负重释,下马便带寒雪十狼骑奔跑入城,绝不想再见楚京墨一眼!
楚京墨无所谓,撩开蹶子大摇大摆行入城中,颇有些地主豪绅的模样。
顺京城内的百姓见到寒雪十狼骑,以为是发生什么外敌入侵的事情,再见到楚京墨大摇大摆走入城中,晕厥的晕厥,高兴的高兴,奔走相告无非一句话。
“楚京墨回来啦!”
霎那间城中鸡飞狗跳,原本下葬的玩意,突然活了,还是三雅祠少主,那能不来看看嘛?
东市王家包子铺,王老板用荷叶装了几枚圆鼓鼓、热腾腾的大馅肉包,献媚道:“楚公子,您不在的时候呀,我研究出这老姜鸡肉馅包子,您尝尝。”
楚京墨抓起一个塞入嘴中,嚼了几口,呜咽赞叹:“嗯!……卧槽!香!”
随后楚京墨将那一荷叶包子都拿来,塞入山林染怀中说道:“拿了!赏!”
阿常居然掏出安生的鸦青色包裹,原来在路上,楚京墨顺手就摸了过来,其中还有许多银两,正好打赏。
阿常摸出一两白花花的碎银,还迟迟舍不得出手。
楚京墨见了,一巴掌甩去:“小家子气!王老板,您拿着!”
说罢,楚京墨在布袋中抓出一把白银,全塞入王老板怀中,看得阿常目瞪口呆。
这一举动立刻点燃了人们的情绪,他们高呼:“真是楚公子!”
而后人如潮水,卖瓜子的,卖糖葫芦的,卖烧肉的,卖小玩意的,都来毛遂自荐。
楚京墨不管是什么,都照收不误,银两也不少给,短短数秒,那一口袋的银两便全散了出去,他倒了倒口袋,示意没银两打赏,众人才渐渐散去。
山林染抱着摞成小山的吃食玩物,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楚京墨,这么多东西,回去你真吃吗?”
“吃?这是给楚紫苏留的。”
再一低头,只见阿常正一个包子连着一个包子,甚至糖葫芦沾着辣酱吃,满嘴油光,笑容灿烂,甚是满足。
楚京墨还摸了摸阿常的头笑道:“也有阿常的!”
“那你回到顺京城,准备做什么?”
楚京墨望了望天,瞧到三雅祠那两座七层塔,又目光一转,看到慧谦茶馆的大招牌,还有不远处花香楼,居然挂出鲜红显眼的‘迎楚公子回京’条幅。
楚京墨微微一笑:“先去慧谦茶馆,再去花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