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天灾，必人祸。

元至正年间，数省大旱连年，朝廷腐败，天子无德，灾民无数，卖儿食子，已是平常。

饥民难耐，揭竿而起，兵祸连年，涂炭苍生，天下大乱。

濠洲，王家村。

一汉子皮肤黝黑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睛有点浑浊，皱皱巴巴像树皮的手，死死拉着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泪流满面道：“我的娃儿啊，说啥都不能当和尚啊！你这一去老王家可就真真断了根儿了啊。”

孩童一脸菜色，蓬头垢面，头发都打绺了，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瘦弱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衣服的重量，站在那里晃个不停，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和坚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沙哑而稚嫩的声音道：“岳······叔，当和尚总部饿死强吧。”

汉子愣愣看着孩童，眼里闪过一丝抓着孩童的手更紧了，好像一松开孩童就会消失一般，抽泣着鼻子抹眼泪，道：“娃啊，你这一走我可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娘交代啊？有叔一口吃的，绝对饿不着你，你爹娘还等着你考状元，光宗耀祖呢，听叔的咱不去了啊。”

孩童眼里闪过一丝没落，黯然道：“如今这天杀的世道叔比我明白，多我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啊。何况家里还有招娣，我吃了招娣怎么办？”

汉子死命抓着孩童的手，听了孩童的话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半晌无语，只是抓孩子的手攥的更紧了。

汉子叫王仁义和王昆的父亲王一一是把兄弟，两家自小交好，在王昆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指腹为婚了。

王昆的父亲王一一小时候给财主家放过牛，因为年纪和少爷差不多顺道做了使唤童子长伴少爷身边，少爷二十岁的时候高中状元随后做了官，全家老小跟着离开了王家村。

因为陪伴少爷那几年王一一算是长了见识了，自己斗大的字不认识半个可以，儿子绝对不行，自王昆五岁开始就把王昆送到学堂里读书习字了。

前些年天下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全家饭都吃不饱，王昆就提出不上学了出去学个手艺什么的，一来能填饱肚子，二来也能减轻家里负担，上学费用可不低。

哪知道王昆话刚一出口，王一一大怒如狂，掉在树上打了个半死，要不是王仁义拦着险些被打死。

“家里的事你别管，安安生生读你的书，长大了考个状元郎爹爹也跟着风光风光。”打在儿身痛在父心，夜里给王昆上药的时候王一一这般说道。

为了给王昆上学赚学费王一一到处给人做工，去年跟着一队往来商贾给大都上货，半路上遇见土匪害了性命。

王一一死了，王昆二度提出不上学的想法，其母张氏没打也没骂只是一个劲的哭，一个劲的说这是你爹的遗愿，身为人妻若不替他完成，日后下去了为娘的还有什么脸面见你爹。

自那之后王昆就不在说那些话了，专心用功读书同时盼望着赶紧长大，哪知道去年张氏劳累过度也走了，那时候王昆家里穷的来一张芦苇席都没有，还是王仁义过来帮衬着王昆料理了其母张氏的后世。

王昆和王仁义的女儿王招娣有婚约在身，王仁义是王昆的岳丈老泰山自然收留王昆，可这年月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王仁义家里还有招娣，王昆吃一口王仁义家就得少吃一口，最重要的是王仁义还是不让王昆干活让他专心读书，本来不富裕的家就更雪上加霜了。

王昆这次没有说话而是直接采取了行动，斩断凡尘出家为僧，本来想偷偷走的，却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才有了现在这般光景。

王仁义抓着王昆的手眼泪穿成了线，泣不成声，呜呜直哭，他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这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说什么能劝王昆留下来。

“我的娃儿啊，你出家了招娣怎么办啊？”这时候王仁义身边妻子刘氏眼泪巴哈说道。

“对对对，你出家咱家招娣怎么办啊！”王仁义忙不迭点头，说着把身后怯怯懵懂无知的女童拽了过来。

两家亲事十里八乡都知道，指腹为婚的事儿村里人也只是在戏台子上听过，现实里那里经过，当初两家一定亲，这事儿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周围几个村子。

王昆一呆挠了挠头一时无语，他只有八岁读过几年书知道一些孔孟圣贤，可婚约这事儿从来没有想过。

王昆看着眼前瘦里吧唧，一脸菜色的王招娣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招娣怯怯看着王昆，抓着王仁义的裤腿一脸茫然无知。

“弥陀佛！”

一声佛号，王仁义夫妻抬起头怒视老和尚，恨的牙根都痒痒，都是这和尚错，要不好好的孩子当什么和尚。

老和尚骨瘦嶙峋，皮肤黝黑穿着满是补丁的袈裟，打着佛号望着王仁义夫妇憎恨的眼睛，脸上一点波澜没有，道：“不如定个八年之约如何？”

“什么意思？”

王仁义抓着王昆的手，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一不注意王昆就跑了，听到老和尚说话面色不善恶狠狠咬牙道。

“八年之后王昆也到了舞勺了贫僧放王昆下山还俗，回家完婚如何。”说道这里老和尚呵呵笑了起来，道：“那时贫僧说不定还要讨一杯喜酒喝呢。”

王仁义和刘氏眼睛一亮，王仁义惊喜道：“大师说的可是真的，若是骗我舍的这一百斤不要也要跟你拼了。”

老和尚念了一句弥陀佛，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然后看着王仁义道：“若是施主不信可取一物当做凭证，若贫僧反悔，有了这凭证，那时施主将贫僧告上官府换个杀头。”

“好好好！”

王仁义欢喜连连说了三声好，忽然面有难色道：“如今这家里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做凭证啊！”

刘氏也犯难了，如今这年月，天灾连年，兵荒马乱的为了一口饭能卖的都卖了，家里除了铺盖卷就只剩下四面挡风的墙了。

“有了有了！”

刘氏忽然叫了起来，浑身乱摸，摸出一个洗的发白的手帕，一手捧着小心打开，里面有两枚纯银戒指。

“对对对，这当凭证最好不过了，不怕和尚耍赖！”王仁义一见连连叫好，这是王昆的聘礼，是一对纯银戒指，上面刻着柿子，寓意白头到老事事如意。

刘氏小心拿起一个攥在手里，把另外一个从新包好贴心放好，随后解下王招娣扎头发的红绳，把戒指穿起来。

“我的娃啊，这个你可拿好了。”刘氏擦着眼泪把红绳套进王昆脖子里，用衣领盖着戒指，然后捂着嘴泪奔而去，远远还能听见可怜的娃儿，千杀世道之类的呢喃。

“孩子过的不好就回来。”王仁义紧紧攥了两把王昆的手，这才松开看向老和尚换上一副不知道是憎恨还是讨好的表情道：“大和······大师，这孩子就托付大师了。”

老和尚不说话闭着眼睛缓缓点头，王昆看着王仁义说道：“叔我走了，好好活着。”然后转头看向老和尚道：“师傅走吧。”

老和尚点头转头就走，王昆再次看了一眼王仁义，道：“叔保重，不孝子走了。”

王仁义抹着眼泪道：“孩子这不怪你，你爹明白的，要怪就怪这千杀的世道吧。”

王昆不可置否笑了笑对着王仁义重重磕了三个头，一转头决然而然去。

刚走出去七八步，就听见身后一个怯怯柔柔的声音道：“愣子哥哥，你真的出家当和尚啊？”

王昆如遭雷击，浑身抖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沉吟了半晌，再睁眼睛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决然，头也不回飞似的走了。

“师傅您真的能管我一口饱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