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寂静的午后，树叶被晒得软趴趴的，耷拉着，飞鸟收了不安分的翅膀，蜷缩在树丛的阴凉里，微眯着眼，似睡非睡。粘稠的几乎能抽出丝的空气，缓慢又笨拙地流动着，将经过的一切都团团包住，永久地凝固。

“啪”的一声脆响，密不透风的枝叶里瞬间扑啦啦的无数声响，一处接一处地冒出来，蔫巴的叶子霎时间抖擞起来，闪烁着碧绿的光泽，树冠里猛然窜出一道道黑色灰色的流星，笔直地升入天空，又很快地在空中飞散开来。

苏瑾遥坐在远远的树枝上，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她举着一个黑色的长圆筒，那是来自海外名为“望远镜”的神奇小玩意，即便是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遥……阿遥你给我看看嘛！”她旁边娇俏的少女轻轻拉扯着她的衣摆央求道。

“等会等会，我刚看她摔杯子呢。”苏瑾遥嘴里说道，注意力仍全集中在尚书府内。

透过半开的窗子，她看见夏云漪身旁的大丫鬟抚梅伶俐地上前，收拾了地上的残破碎片，同时对另两个丫鬟吩咐着什么。

抚梅让一个人去喊郎中过来候着，又小声招呼另一人去后厨把下午的点心催一催。做完这些，她才回到夏云漪身边，关切地劝道：“小姐可别伤了身子。”

“伤身子？我还要把我这张脸毁了！”

夏云漪提高了声调喊道，手上就要去寻剪子，她的举动被推门进来的徐夫人看在眼里，魂给吓没了一半，尖叫一声就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她。

“云儿，我的闺女儿，你可别毁了你的脸啊！”

“娘！我不要进宫！我不要当公主去和亲！”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拽住徐夫人的衣领，嚎啕大哭。五官因为太过用力而扭曲在一起，反而呈现出某种另类的滑稽感。徐夫人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保养良好的脸上聚起团团皱纹，眸中泪花点点。她强忍着心中的痛意，微微仰起头，不让眼泪从眼眶里倾泻而下。

她的云儿需要她作为支柱，如果她崩溃了，云儿也就彻底完了！

“听娘说，云儿，你别慌，你听娘说。”她轻轻拍打着夏云漪的后背，怀中的女儿抬起泪水涟涟的俏脸，看着那张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脸蛋，徐夫人只觉得心中一痛，喉头竟有些哽咽。

“娘亲有办法不让我进宫吗？”夏云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眼中露出几许期盼。经历了最初的惊慌之后，她终于恢复了些平日应有的闺秀姿态，两行清泪挂在她嫩白无瑕的脸颊上，衬得她越发楚楚可怜，忍不住叫人想拂去她的泪水，揽入怀中，将所有的一切奉送到她面前，只为她能重展笑颜。

徐夫人不敢看她。赐封的诏令已经下了，天子之言，谁敢违背？如果她没估计错的话，接女儿的马车已经从宫中出发了。

可她又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推入和亲的火坑之中！

“云儿。”她猛然攥住夏云漪的手，目光坚定，“你听娘的话，乖乖进宫。”

先前还充满希冀的眼神转瞬破碎，逐渐染上疯狂之色，夏云漪刚要抗议发疯，被徐夫人的厉声呵斥压制住了。

“想不去和亲，就照娘说的去做！”

“娘……”

外头骚动起来，徐夫人心下一惊，这么快就来接人了？她慌忙和夏云漪嘱咐道：“娘亲会有办法不让你去和亲的，在此之前，你先照着他们的要求去做，不要忤逆他们，否则惹怒陛下，我们一家都要受到牵连！”

纵然心有不甘，夏云漪还是呜咽着，点点头。徐夫人这才舒展了几分眉头。

“你只管好好学礼仪，别怕，娘亲一直在你身后。”她从怀里摸索出什么物件，一下按到夏云漪手心，“娘亲让庆宜跟着你，她会……”

话音未落，几人推开房门，夏云漪猛地抬头，进来的是一位身着蓝袍的公公，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丝绢。她心里一咯噔，攥着徐夫人的手收紧了几分。

徐夫人扭头回望，不等公公开口，她便拉扯着夏云漪过去跪倒行礼。夏云漪还有些不愿意，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安安分分地，也不敢再闹。

这个人，是昨日选秀时站在贵妃身侧的那位公公。今日又代皇上来宣旨。她虽从不认识宫里的人物，但也能猜到他地位非凡，不能再胡闹。

“臣妇夏徐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徐夫人边说着，给夏云漪使了个眼色，她也慌忙照着母亲的话说了一遍。肖公公微微点头，让她们起身。他面皮白净，脸颊饱满，笑起来时肉都往上挤，眼睛就成了一条细长的缝，看起来很是和善。

徐夫人不敢掉以轻心，她年年受贵妃邀请入宫赴宴，都定会碰见肖公公替皇上传喻，哪能是个简单人物。今日若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她就怕肖公公记着了，在宫里给云漪下绊子，到时候自己就算想护着她也不行了。

“夫人也知道咱家来是为了什么。本不该这么匆忙的，实在是催得紧，还望夫人能理解。”他语带歉意，双手向前呈出诏令，“请夏二小姐接旨吧。”

夏云漪直直跪着，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

接了，自己就是要送去和亲的安荣公主，不可再变的事实。她怎么甘心，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嫁去大昭！那些和亲的女子，过去后都是什么结局等着，书里早就清清楚楚地记着了。

她是户部尚书的二女儿，生母是战功赫赫的抚西将军幼女，花容月貌，才情卓绝，等待她的该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传世情缘，竟就要这样断送了吗！

广袖下的手不由得攥紧，修剪漂亮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把那诏令撕碎，烧毁，让这一切都通通在火里焚烧殆尽。

眼里又聚起了团团泪花，她的脸却没有半分异样神情，平静的可怕。

如果，仅仅是如果罢了……自己的背后是尚书府，是将军府，只因为她的任性，就要让父母亲族也受到牵连，她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只能接受，这就是身为官家儿女的责任，享受着高人一等的待遇生活，无论做什么事情也都被烙上了家族的印记。这样的道理自己早就明白的。夏云漪的眼神逐渐变得麻木，又隐隐透着一丝坚定，但是要让她就这样简单屈服，她也绝对不会允许的！

“喏，你看吧，皇宫里的人来接她了。”苏瑾遥说着，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的少女。她原本略微低落的情绪顺便高涨起来，如同拿了什么宝贝的孩子一样，欢欢喜喜地举着望远镜往尚书府那边看。

“阿遥，万一夏云漪不答应怎么办呀？”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抗旨？”苏瑾遥唇角扬起一点弧度，“小茶你之前不是说徐夫人要安排个姑娘到她身边么？”

“嗯呢，是她院子里的，叫庆宜，身形什么的和阿遥你差不了多少，倒方便了。”

苏瑾遥点头说道：“那我先回去找白鹭准备易容的事情，你看完早些回来。”

“知道了。”小茶应了一声，苏瑾遥见她看得起劲，也不再多言，几个腾跃间便灵巧地落到了地上，顺着小巷出去便是热闹的主街道，她的身影也消失在人群中了。

尚书府内的夏云漪仍旧跪着，片刻后，她轻声说道：“臣女接旨，谢吾皇恩典。”

她的嘴角挂着标准的大家闺秀所有的温婉，谦逊的笑容，恭敬接过诏令，盈盈起身，姿态优雅，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在一旁注视着她的徐夫人眼里露出几分赞许，她就知道，云儿从来都是懂事明理的。眼下也只能先让她进宫，再想办法找别人替换她去和亲了。这事情风险极大，她需要找足够信任的人去做。徐夫人眼光闪烁，心中已敲定了几个人选。

“夏二小姐果然是倾国倾城之貌，端庄尔雅之资，怪不得贵妃一眼就相中了，还和咱家说呢，满堂千金，只有夏二小姐能担得起公主的名头！”

肖公公笑道，夏云漪只略一行礼，回道：“承蒙贵妃厚爱，如此赞誉你，真是折煞臣女了。”

她面色如常，看不出因肖公公的夸赞而兴奋骄傲的痕迹，倒让他心里对这位新晋的安荣公主的评价又变了些。

“时候不早了，公主还是尽快上车入宫吧，一切事宜皆以准备妥当，徐夫人也不用挂心。”

“肖公公言重了，宫中事务一向严谨有序，臣妇是如何都比不上了，还担心云漪过去不懂事，犯了什么规矩，还望肖公公能多多提点一二。”

徐夫人一直盯着肖公公，他只应付了几句场面话。徐夫人也不再多话，在宫中待了多年，肖公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他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想来也不会那么难通融。

夏云漪将要迈步离开，突然停住了，看着徐夫人不说话，眼里却是千言万语，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复杂难明。徐夫人略微侧头，避开她的视线，右手拿着丝帕微微掩住嘴唇。

感受着身后肖公公的视线，夏云漪平复了一下心情，深深地呼吸着，终于踏出了房门。她高昂着头，尽量让视线落在虚无的远方，不去看周围，逐渐从身侧消失的景物。

耳畔充斥着杂乱的嗡鸣声，心脏缓慢而又有力的跳动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了，只是机械地迈着矜持的步子，跟着前面人的方向。她看见了门外华美雅致的马车，并排的四匹骏马洁白胜雪，安静地站着。

被庆宜搀扶着，她踏上了车子，庆宜为她掀起门帘。

进去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尚书府，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站在花厅门口，也在看着自己。

来不及确认，她进了车厢，帘子放下，将她和外界隔绝开来。

夏云漪端正坐在松软的垫子上，泪水终于再忍耐不住，她捂住脸，无声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