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伴着春寒轻轻飘洒，隐隐绰绰的绿影间，一条蜿蜒的小河无声流向山林深处，河岸上，细小润泽的鹅卵石铺成一条迤逦小道。
石滩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顶着一把纸伞走来，雨雾绕着衣袂翩跹飞舞，石砾在脚下沙沙低语，
“这九年里，你身居何处？”段千赢把玩着手里的卵石，问道。
五月道：“梅花岛。”
段千赢道：“那是？”
一阵细雨飞进，五月将雨伞往前倾了倾，“很高，很冷，终年雪封。”
段千赢点点头，“果然，我见你酒量颇丰，可是常年饮酒的缘故？”
五月道：“嗯，梅若开爱喝酒，彦秋常到一座雪山的大池子里取水，然后酿成梅花酒，我们渴了就饮它。”
段千赢笑了笑，“大池子么……”
五月将伞换了手，比划道：“那个池子在很高的山顶，从梅花岛出发，须翻过两个山头才能到。”
段千赢道：“雪山中何来的岛屿呢？”
五月道：“有一片断崖，山崖下是一面巨大的冰湖，梅花岛就在湖中心。”
段千赢道：“难怪连天柱宫都无处可寻，这是你第一次下山？”
五月点头，“是。”
段千赢道：“可曾听过‘越人龙’这个名字？”
五月摇头，“是谁？”
段千赢道：“古越山庄的第一任庄主，也就是你越氏先祖，胜英山是他的墓葬之地。”
五月道：“与他何干？”
段千赢道：“我与古越略有渊源，虽说与令尊未曾谋面，可事实上，我也不过是他棋盘中的一卒，换言之，眼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内，南蛮的答案，也许就在山中。”
“嗯，”五月点头，“要挖坟么？”
段千赢不禁笑了笑，“大概不用，根据夏暮子的四句提示，想来不会是个寻常墓冢。”
五月道：“什么提示？”
段千赢正欲开口，五月忽然伸手打住。
一旁氤氲的密林中抢出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径直走近，跪下一叩，“千爷留步！”
段千赢拢了拢披风，不接语。
男子抬起头，额上挂着血痕，“燕来庄少主燕冬来，有事相求。”
段千赢道：“我对燕来庄并无兴趣。”
男子急道：“只要千爷出手，燕来庄上下愿以性命回报！”
“走开。”段千赢冷冷道。
男子牙一咬，“如此，燕来庄只好得罪了！”
话落利剑飞来，五月手中雨伞迅速一挥，男子被甩向一旁，几个踉跄才稳住脚步。
“上！”众人一拥而上。
五月雨伞扬起一波碎石，横腿扫去，众人纷纷应石倒下。
男子挥剑再次攻来，却被五月一脚踹进河里。
收拾完，五月回过头，段千赢的脖上不知何时已横着一把弯刀。
在他身后，紧贴着一位半老徐娘的妇人。
妇人一手抓住披风，一口弯刀紧架在他脖下。
“让他住手！”妇人声音微颤。
没人接话。
“让他住手！”妇人大喊，“你今日不答应我们的要求，休想活着离开，燕来庄就是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娘！”男子从水里爬出来，见到妇人顿时大惊。
“冬儿，你快走，这里交给为娘，你快走！”妇人冲着男子大喊。
“我不，我不能丢下娘……”
“听话，走啊！”
“我不！”
一老一幼歇斯底里地对喊，五月站在伞下静静看着段千赢。
“留活口。”段千赢吐出一句，抛出手里的石头。
石头到了五月跟前急速回转。
啵！一声，妇人扯着披风软绵绵倒下，段千赢猝不及防，险些跟着摔倒。
“死了？”段千赢用力抽出披风。
“晕了。”五月道。
“娘，娘啊……”男子扑过来，抱着妇人嘶声叫唤。
其余人也慌忙围过去。
“腿法不错，还能点穴。”段千赢解下披风。
“误打误撞。”五月将雨伞移在他头顶。
“嗯？意思是，我得救纯熟侥幸？”
“也不是，她即使不晕，也没有机会下手，伤不到你的。”
段千赢吸了口气，披风丢给她，“洗干净，你的责任。”
“嗯？”五月实在看不出怎么就脏了。
……
俩人边说边走，身后的哀嚎声渐渐落下。河道越行越窄，林子越深越密。
渐渐地，河流在一片草丛中彻底失去了踪影。
俩人置身于一片密密查查的林子里，脚下蔓枝胡乱纠缠，头顶枝叶张牙舞爪，雨伞已然撑不开，五月只好收起，林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注满了水，稍一碰触，即刻哗啦如雨，俩人早已淋成了水人。
五月在前面开路，段千赢跟在身后。沉闷的气息令俩人都无意开口，只顾埋头前进，走了许久，四周忽然朦胧起来，浓重的雾气灌满整座林子。
五月停下脚，伸手往前探了探，竟不见指尖，
“看不清了。”五月回过头，不见段千赢，忙往回摸索。
“别动，我能看见你。”白雾中传来段千赢的声音，五月心里一松。
“皑皑雾锁山，萧萧双龙吟，百年苍涂诺，千仞玉虹行。”段千赢从白雾中钻出来。
“提示？”五月问道。
“不错，雾锁山已现，接下来就是双龙吟了。”段千赢捧着手心哈了一口气，脸色已开始发白。
这里的温度的确下降不少，但对于长居雪域的五月来说算不得什么。
“往哪里走？”五月问道。
“你听。”段千赢道。
五月侧耳细听，朦胧中，一道低沉如兽吼的声音隐隐传来，声音时断时续，但五月还是捉住了它的方向。
“那边。”五月指向前面。
“天快黑了，跟着声音走。”段千赢用力吸了吸鼻子。
“好。”五月转身往前走，但不敢走得太快。
每走出几步，五月都要回头看一看，身后的段千赢越来越慢，枝叶刮过他的额头，衣摆在倒木上胡乱扫过，他却毫不理会，摇摇晃晃着埋头前进。
五月看着不对劲，忙走过去，“你怎么了？”
段千赢抬起头，目光已浑浊，脸色惨白如纸，扶着树杆摇摇欲倒。
“你到底怎么了？”五月握住他的胳膊，一股寒气蹿入掌心。
五月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冰？病了吗？”
段千赢扶在树干上的手突然重重一划，苍白的手指顿时漫开血晕，
五月大惊，未待开口，身后传来骚动，猛回头，一匹灰狼无声站在白雾中，双目放光地盯着二人。
五月一只手已按在剑柄上。
“跟，跟着它走……”段千赢无力吐出一句，倒在五月怀里。
“喂，段千赢，段千赢……”五月用力晃了晃，没有反应，只好将他背起，段千赢伏在后背的那一瞬，五月顿时打了个激灵，仿佛驮着的是一块千年寒冰。
灰狼不紧不慢地穿梭在雾气里，五月紧紧跟随。
不知走了多久，白雾渐渐灰暗，眼前的灰狼一闪失去踪影，五月脚步一急，迎头撞在一棵树干上，顾不得痛，连忙往前追去。
一道高耸的峭壁挡在眼前，四周浓雾萦绕，五月凭着大概走过去，竟发现一个颇大的洞口。
顾不得许多，快步走进去，洞里乌漆麻黑，却奇迹般干燥，放下段千赢，五月挥剑往洞壁劈了一刀，短暂的火光令她得以看清洞内一切。
山洞里除了一堆枯枝干叶，空无一物，五月无暇思考这堆枝叶的来历，走过去挥剑一劈，火星落在干叶上迅速燃起火苗，洞内渐渐清晰起来。
将段千赢搬到火堆旁，脱下他湿漉漉的靴袜外衣，身体依旧冷如冰。
五月不由紧张起来，探了探脉搏，几乎微不可察，连忙用力在他四肢揉搓，却始终毫无起色。
到底怎么回事？五月的额头已急出细汗，将烘干的披风紧紧裹在他身上。
眼看烧火的枝叶逐渐变少，五月提剑刚起身却一把拉住，回头一看，段千赢不知何时已跪起，一手钳住她的胳膊。
五月顿在那里不敢动弹，寒气从他掌心不断渗来，可双目却灼灼如火，仿佛一股被冰壳阻挡的烈火正要破体而出。
“你怎……”话未完被猛然一扯，整个人迎面贴在段千赢的怀里，寒意再一次蔓延全身。
“你好冷、”五月嘶了一声。
“别动，别动……”段千赢的声音再一次软下去，最后整个人面条般挂在五月身上。
两人相拥跪在一起，寒气阵阵侵蚀入骨，五月一动不敢动，须知，救人远比杀人困难得多。
……
一缕阳光射进山洞，五月眼睑动了动，缓缓睁开，天亮了。
怀里的人已恢复温度，鼻息匀缓地落在她脖子上。
五月动了动胳膊，段千赢睁开眼，枕在她的肩窝上。
“活过来了……”段千赢喃喃道。
“嗯，”五月点点头，“起来，手麻。”
段千赢放开手，坐下来，“昨天，辛苦你了。”
“没、事……”五月吸了一气，也坐下。
段千赢挨过去替她揉着胳膊，道：“我体内有夏暮子埋下的雪魄针，一旦受冷，便会寒气噬体，轻则昏迷不醒，重则一命呜呼。”
五月一愣，“雪魄针？为何要埋这个？”
段千赢道：“用来抵制我体内的九足火蛛，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五月想了想，“九足火蛛，我好像听过……”
段千赢站起来，穿好衣裳，依然把披风丢在一旁，
“饿吗？”段千赢道。
“饿。”五月点点头。
“会打猎？”
“会，你要吃什么？”
“你能猎什么？”
“狼。”
“……除了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