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三十几年前原本有四座大国，分别为东边的羌生，南边的伏水，北边的何幺以及西边的奕门。

可就在三十几年前，羌生联合了伏水，共同把西边的大国奕门给做掉了，短短两年的时间，奕门的一切都没了。也不能说没了，只是在当时，奕门被灭得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也正如老道士黄百岁说的，伏水国供有上古圣贤的诸子百圣像，再加上当时朝堂之上的七十二小圣，硬是把奕门的大半国脉给掐断了。

所以短短两年，兵强马壮、富饶繁华的西部大国奕门，变做了历史。

而属于奕门的回忆，也只能留在老一辈人的脑海，和那些走南闯北的说书人，以及现在奕门旧址的寥寥建筑之上。

至于年轻的一代，或许也只听过那个三十几年前“武称第一，文占八斗”的天下第一奕门“才武”所说的、刻在青涯之巅的那句：“当今奕门的天下人，有修文的、有习武的，可唯独我，肩抗三道，一道曰文，一道曰武，还有一道，是国。”

那奕门“最得意”也不愧是最得意。年仅十六，做得了诗词歌赋，舞得了刀枪棍棒。二十岁，在伏水国的庙堂之上，作一篇‘踏青云’，竟惹得诸子百圣像飞出七座。三十二岁，刚过而立之年，武道上便修入神成，成了这世间最得意、最年轻的剑修。

当时可可谓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仗着自己一袭白衫，不知惹得多少少女，年过三十而不嫁，也让这世间，多出了不知道多少的“女儿红”，“醉花雕”。

在那奕门皇城，兵败城破之时，那袭年至不惑之年的白衣，便是站在宫殿之上，写下了那句“气破南国三千里，剑压西家十九州”。而后便纵身跳下。

那“南国”，便是伏水，那“西家”，便是羌生。

那袭白衣，叫杨面儿。

他在世间众人眼前之时，每每写下诗篇，那“南国”的“读书人”就得低他一头，每次拔出剑，那“西家”的天下第二，永远都只是天下第二。

现在的奕门，早就没了那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熠熠宫城，没了那传承数百载的文人豪情、娟狂高歌，也没了那袭白衣，没了那肩抗三道的天下第一。

只是在那奕门的旧都废址，偶尔还能看到那些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拿着那浊酒，倒在地上，又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也只有那说书人，诉说着那天下第一，诉说着那侠情古道，说那鲜衣怒马的得意少年，说那停靠窗边的柔情少女。

三十几年前，“南国”和“西家”灭了奕门之后，便强势地占领了大片土地，只留下两个州，属于无人管理的无法之地。

其实说是无法之地，不如说是那不愿迁到剩余三国的奕门后裔所居住的地方。但也是许多背了事的人的最佳避难所。

有点可笑的是，三十几年前奕门被灭之时，何幺的庙堂上下可都是等着自家的老迷糊皇帝下令派兵去分一杯羹来着。可谁能想到，这皇帝居然只是派了个百人的小部队，把奕门临近何幺，生产“有面酒”的小镇给占领庇护了。

用当时何幺皇帝的话来说就是：“人家伏水和羌生灭的奕门，咱们啥都没干就去分羹，不太地道你们晓得吧？而且我跟你们讲，那天下第一最爱喝的便是这“有面酒”，我把这镇子给占了就拿去卖酒，一定能赚不少。”

何幺皇帝确实在当时大赚了一笔，只是随着天下第一在世间愈发地不为人知，那“有面酒”，也愈发地不好卖了。

只有那些来往的商人，游侠，负笈游学的书生，在路过“有面镇”的时候，倘若在酒楼里稍作歇息，又有幸听到说书人讲那“天下第一”的故事，或许会买上两碗“有面酒”，来相衬心中那番，对一代文豪武夫的向往。

据说现在在奕门旧都的某些树下，仍然能挖出不少珍藏了有将近一甲子之久的女儿红，醉花雕，都是那个年代的二八少女自己偷偷埋下的。

说是因为那些怀春少女的长辈也大都明白，自己在自家女儿出生之际埋下的酒，怕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自家女儿最中意的人的喜宴上，所以也就任由自家女儿胡闹去了。

酒是好酒，可那些少女心中的那个人，却是永远不会出现了。所以那些女儿红、醉花雕，又名“梦思羊”，大抵上年份最久的一批，都可以炒出黄金万两一壶的高价。

就连羌生和伏水的某些地方，也能找到这些“梦思羊”，只不过年份不久，因为杨面儿在天下扬名，也是在他二十岁之后了。

可到底，这人啊，还是死了。死在了那场兵荒马乱，死在了那场大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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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七月十七（注：古代没有农历新历的说法，所以日期这种，例如七月十七，就是指现代的农历七月十七，一月一日便是新春。），黄水镇是在七月十五这天放的花灯，而羌生则是七月十七放花灯。

奕门，四面环山的绝境之内。

“老道我，活了一百三十多年，虽未曾立过诸如：‘保家卫国、匡扶正道’的志向，但也对自己问心无愧，从不滥杀无辜。说战场上那士兵战死了，该死吗？该！那是他的命，他走了这条道。可那手无寸铁的百姓，何故致死？”黄百岁把手按在周鸭碧胸口，泪流满面。

“那我要这孩子，未来无病无忧，行侠仗义。有何过？”老道士看向那天。

“我知道，其实屠了黄水镇，我那是将功补过，甚至功大于过。而且即使不是我，也会有人去做那腌臜事，而且很有可能第四州都得死光。可虽然老道我屠了镇，救了州，可这心里就是不痛快！”老道士眼中满是决绝。

“所以啊，老道我不痛快，那我就要这世间都痛快。老道我虽识大字，却不识圣贤仁道。可既然整不出个天下第一的文豪，那老道就整个天下第一的武夫！我要那伏水、羌生的江湖，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老道猛地一拍周鸭碧。

随着半神成境浑厚的气机进入周鸭碧身体，周鸭碧的身体寸寸断裂，血肉模糊，体内的经脉更是化为齑粉，而那附着在那经脉上的“射天狼”气机直接被冲垮。

“强改经脉，抽筋扒皮！”老道目光一凛！

然后周鸭碧就在这血肉模糊的昏迷状态下，被抽筋扒皮了。

浑身血肉都被打碎，指甲被拔出，骨髓挑出，手筋、脚筋挑断。体发掉落，骨头酥软。周鸭碧全身化为一滩泥巴，能活着全靠那半神成的气机吊着一口气。

然后这团“泥巴”就在老道士手里搓、捏、合、拉。除了脑子，没一处完整的。所以一开始周鸭碧晕了过去，还是有好处的，起码，要是现在意识清醒，活活痛死都是可以的。

老道就这么搓了又搓，不合心意的时候又直接打成一团，重新捏，就像捏橡皮泥似的，到了第二天，七月十八，天快亮了，黄百岁终于放下那团极具人形的玩意儿，等着那紫气东来，光辉闪烁。

而后，第一缕阳光落在了周鸭碧身上，然后黄百岁身上的半神成气机就随着他放在周鸭碧身后的右手，和着那缕阳光，开始塑形。

这一日，老道士黄百岁的五徒弟，周鸭碧，塑体苏醒。

这一日，老道士黄百岁修为尽失，寿命，只剩短短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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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水国，诸子百圣像。

“嘭！”那五座用以屏蔽何幺国脉的诸子百圣像纷纷碎裂，现任伏水国四十九小圣，除了圣首之外，其余纷纷吐血。

余家家主余半海坐在自家院子里，其实他许久没回家了。在“南国”和“西家”的那个，企图折断何幺国脉的计划在五年多前开始时，圣首余半海就已经被软禁在宫里了。

“一颗小小的武星，为什么会引得伏水的文道动荡？”坐在藤椅上，余半海看着已经初长成的孙女，陷入了沉思。

羌生，西家祖庙。

那号称天下第一枪的“白虹”，原本是安放在西家祖庙、那个西家第一代先祖的石像手中，此刻却是频频抖动，从那石像中滑落，摔得嗙嗙作响！而昨夜玩到很晚才回宫的羌生皇后黄萍萍，在床上还睡着时，却是猛地睁眼，许是做了个噩梦。

何幺。

棋仙郝棋在凉亭里睡着睡着，突然抬头往天上一看，然后又面带笑容、心满意足地睡下，嘴中念念有词：扛道的、扛道的，老子他娘的等你等得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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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鸭碧缓缓醒来，看见身后躺在地上，正在睡觉的师父。

“师父，你咋在这睡着了？”他心中也明白，黄水镇，必须屠。不过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么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明明记得闭眼前还在逃亡的路上啊。在梦中也觉得自己快死了，浑身都疼。

“别吵吵，你师父我神通广大，拼死带着你来这世外桃源，你还不好好感激一下，喏！看到那屋子没，师父以前住的，你去收拾一下，我先睡会儿。”老道士不耐烦地扇扇手，示意周鸭碧快滚。

“不对师父，你这话有语病，你要是神通广大，又怎么会是‘拼死’带我来这桃源呢？”不知怎么的，周鸭碧感觉自己的脑子变灵光了。

黄百岁头也不回，侧躺说道：“哪那么多废话，快去收拾去……还有，今后你不要叫周鸭碧了，难听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干嘛的，说出去平白无故堕了老道我的名声……改个名字吧，就叫周涯必，以后自己闯荡江湖，名字可是很重要的，有些称号可是跟你一辈子的，别整个难听的，以后出名了还被人笑话。”

周涯必笑道：“诶，好嘞！那……师父，师兄姐他们去哪了？”

黄百岁说：“他们自己闯荡江湖去了，你要是在这一年之内，专心练武，能达到我的要求，我也放你出去闯荡江湖，还给你一把‘绝世好剑’。”

周涯必听到前半句还为自己的那“天赋异禀”担心来着，一听到后半句却顿时喜笑颜开：“好嘞！咱说好了师父。”

“嗯，去吧，浪费时间！今天要是你没收拾完屋子，那我就收拾你！”老道士心里也是笑了。周涯必，变聪明了。

周鸭碧，周涯必。睚眦必报——周涯必。

“这名字，倒是霸气！”老道渐渐呼吸沉稳均匀，睡下了。

而周涯必走进那屋子，许久未曾住人，但或许是此处鲜有人迹，倒也没乱。只是灰尘有点多，蜘蛛网不至于，没什么蜘蛛能顶住这里的海拔。

周涯必动手收拾，捡着扫着，还扫出两壶放在床底下方镂空的地板里的酒。

周涯必喝过酒，那是他四师兄周虎语有一次偷偷买回来被他撞见了，闹着吵着要像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中的大侠那样，喝酒仗剑。结果强行喝了一口之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就被出来查探情况的黄百岁撞个正着，狠狠地打了一顿。

周涯必抱着两壶酒：“应该是师父的，给他送去。”

然后周涯必就抱着两壶酒跑去外面的草地上，把瓶塞打开，就放在黄百岁旁边，本来睡得好好的黄百岁，呼吸突然加重，然后浑身颤抖。旁边的周涯必却被那股酒香熏得跑出老远。

“好臭！”周涯必捂着鼻子，然后看见黄百岁坐了起来，看着那两壶酒，低头不语。

“师父，从你屋子里翻出来的……哎哟，这是埋了多久，都臭成这样了。”周涯必赶忙又跑进屋子收拾东西去了。

老道则是看着这两壶酒，一直到了晚上，周涯必从河里打了鱼回来。

“师父，这是什么地儿啊？怎么这里的鱼，通体银白，腩肥而身长，河里的水也冷极了？”周涯必提着鱼问道，心中却很是满意。

黄百岁一手提着两壶酒，另一只手接过周涯必抓的两条鱼，说道：“我们在山上，当然水冷。”

“哦哦。”

然后两人就在屋子门前生起了火，将两条鱼洗净、去鳞、挖内脏、火烤。

没有调料，但是鱼本身有股好似雪耳般的甘甜，挺好吃的。

黄百岁打开那之前被自己盖上的酒塞：“涯必，人啊这一生，其实很短很短，但是能遇到的事，其实很多。这两瓶‘有面酒’，是为师在将近四十年前，有幸见到那世间第一剑仙的风采时，跑去买的。”

周涯必在一旁，似懂非懂。

黄百岁又继续开口：“说来也怪，你说当时师父我，也是年过古稀的人了，可依旧被那比我小快五十岁的人所折服。所以说，也不怪当时那世间女子，这般瞧不起我们这些糟老头。”拿起一瓶酒，送着那酒香与回忆，喝了一口满满的，哈哈！快哉！

“师父，那剑仙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世间奇才！这天底下，文道、武道合做一石，他独占八斗。你说厉不厉害。”

“那自是很厉害的。那他一定死了吧？”周涯必顺手打开另一瓶酒。

似乎那酒香越来越浓，在周涯必的感官里，由臭味慢慢地转变成了香。

“你这叫什么话？不过他确实死了，死得壮怀激烈，又死得其所。”黄百岁把另外一瓶酒递到周涯必面前，示意他喝。

然后说道：“涯必啊，这世间的好东西，大多都是经过时间的沉淀的。例如那古董珍玩，年代越久越值钱。又比如说这‘有面酒’，原本就只是一些酒坊用大桶制作的，一次能弄出几百壶，可是被我放到这天山旁的绝境三十几年快四十年，沉淀过后，倒是越发醇厚了。”

周涯必小小地喝了一口，入口辛辣！

“别吐！”

那周涯必只好紧紧地闭上嘴巴，那酒在他嘴里吐不出，又下不去。然后僵持了许久，一阵回甘到了。

“舒服。”周涯必想道。然后就慢慢地品了起来。

“喝法不对，试试直接一口吞下。”黄百岁提起酒壶做了示范。

“师父，你说我也能成为剑仙吗？”周涯必一脸正色地问道。

“哈哈哈！那当然，我黄百岁的徒弟，哪有差的？”

“可师父你不是说我是记名弟子来着？”周涯必挠挠头。

“现在是正式弟子了。”

周涯必笑了笑：“哦哦，那挺好的。”

月亮越爬越高，传说这密境旁边的天山之巅，在古时天还没这么高的时候，人们站在山顶，伸手就能摘到星星，只是似乎随着时间的渐走渐远，这天也越来越高。

“师父，你说这天上有仙人吗？”周涯必问完就一口吞下。

“没有！这天上要是有仙人，又怎么会这么不长眼。”

“哦哦。那您说没有就没有吧……那师父你说，如果有的话，那那剑仙能不能把他们砍下来？”

“能！在这世间，我还没见谁打得过他的。”黄百岁很笃定。

到了末尾，周涯必把整瓶“有面”喝完，抱着酒壶在说些什么，老道将他抱起，放在屋内的床上。

说来也怪，周涯必今年都十四岁了，身高却跟七八岁小朋友似的，怎么都长不高。所以抱起来一点都不费劲，也不担心会磕碰到。

老道对着睡熟的周涯必说道：“涯必啊，可这人啊和酒不一样，不一定是时间越久的，就越好。以后你可得瞧仔细喽，莫让人给骗了。”

可惜周涯必已经睡着了，说着胡话。老道把耳朵贴近去听。

“师父……师父……我也想……当剑仙，当……那世间第一……的剑……”

老道拿走周涯必手中早已喝得空空的酒壶，微笑道：“好。”

然后这世间，便多了一名剑修。爱喝那何幺最廉价的“有面酒”的，剑修。